闻中 | 我所握住的那一把流沙


     【闻中引言:此虽是好多年以前的文字,今朝重看,似乎尚觉出了一些意义,便重新修改一过,发于此公号。关于流沙一般的人生,我已有了一些切身的感受;两年前,因《金刚经》的影响,一直记得“恒河沙数”这四字,感觉无穷无尽的生命在末后召唤着我们,短暂的肉身与无尽的生命有了一些奇妙的牵连,我便去了阿育王的首都,古代的华氏城,即今日北印度的巴特那,站在恒河三角洲的一个沙渚上,满眼都是金晃晃的反射着光耀的恒河沙。我小心翼翼地装了一小袋,带回了中国,代表了生命与智慧,分赠不同的师友。我想,这是佛陀弘法的喻象,也是佛教世界化的第一个座大城。此地的沙,便也有了特别的意味,祝福这些师友,得佛智慧的加持与启觉,于流沙般的世道生涯当中,铸造永恒的慧命

 

 那一年的语文考试中,有一道修辞题目,要求以“人生”为本体,写出一个暗喻的句子。一学生写道:“人生就是握在掌中的流沙,当我们摊开双手时,发现已所剩无几。”又一学生云:“人生就是一列永不回头的火车,其最后那一站的站名唤作死亡。”无疑,这两个句子里面涌动着思想天才的某种痕迹,前者接近于古希腊的“无物常驻,一切皆流”的古典智慧,后者表达了“向死而生,达观知命”的存在主义态度。可惜的是,这种超越叔本华,邻近佛陀的智慧洞见和精神敏感,被中学的语文老师因“思想灰暗、不健康”而判为低分。

  当然,我在这里不想谈中国的教育之弊端,而是想就着这天才的洞见来谈点生命的意见。我想,在生命的某个季节,某些秉赋卓异的少年,可能正要早于多数的平辈,而开始了思想上的抽根发芽。而这时候,对这些根芽的浇灌其实极为重要,当孩提时代的泰戈尔写出了智慧饱满的《颂神曲》“当你蛰居在眼里,眼睛如何凝视你;当你深居在内心,内心如何知道你”之时,天秉如此惊人,而学校教育却是:“我们像博物馆里无生命的模型一样,呆若木鸡地坐着,功课像打在花朵上的冰雹一样落在我们身上。”这也直接导致诗人立志要自己建立一所学校的打算,后来成就为泰戈尔服务人类的辉煌事业,一直到创办了赫赫有名的印度国际大学为止。

其实,上面那两段文字已经显示出了那些少年们对生命意义的高质量寻索。而且,还很可能已经获得了某种对“自我虚空”的经验。像这种“流沙哲学”便是佛教“无常观”的重要内容。在佛学思想里面,这种“无常迅疾”不仅仅指向时间,更是指向自我生命的本质虚空。我们不妨顺着细想,在生命的整个流程中,我们到底能够把握住什么呢?如果生命本身就是瞬间逝去的,那么建立于这上面的一切能稳固和坚定我们的内心吗?在这地上,人与万物一样,何其渺小,何其卑微。不但把握不了时间,把握不了种种任何一种荣名和辉煌,生命本身更无从稳固!

想到这里,任何志得意满的人,都要倒吸一口冷气。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威势地位,当明白死神就在我们的右手不到三尺之时,我们还得意什么呢!不但是对象的虚空,而更是你本身的虚空。你的青春,你的红颜,你的健康,你的体魄,你的血气和那构成你的全部,都是瞬间繁华,转眼成空,化入了渺渺太虚。那秉性善良天分甚高的甄士隐单单听明了一曲“好了歌”,便真的弃下所有出家遁世去了。这不是盛年的所罗门王所哀叹的那样——“虚空,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吗?为什么要说“虚空的虚空”呢?因为这两个“虚空”,正构成了色界与心界里外的双重无依和双重落魄啊!

  反正,从这里我们只能获得这么一种铁律——只要你所占有的,必然会失去,你占有得越多,也意味着你必将失去越多,这是一个简单的换算。所以,悲观的生命哲学看似一种消极主义,但就其思想品质而言,却是颇富力量和勇气的,它并不被表面的浮华所诱骗,不轻易寻求妥协,而拥有彻底的精神内容,从而有力地冲击着人类顽固的关于“自我”的集体无意识。它使人心生疑窦:作为肉身的这个“我”有意义吗?它存在什么样的根基呢?那是真实的吗?它在死神面前立得住,并有所作为吗?等等等等。

  可惜的是,这种思想仅仅止步于此,一种思想抵达此一地步,看似富有勇气,其实亦最为危险,它缺少了通透和柔韧的生命智慧,它勇敢地抵达了峰颠,却陷身于悬崖,失去了来去之路。换言之,它缺少像中国道家那样回旋自如的智性!一种非但知命,非但达观,而且还注入了与天地万物一体互用的绵绵不绝的伟大精神。这种精神正是以消解这个渺小的“自我”为其特征的。

  苏东坡作为一位典型的传统文人,之所以被历代的中国人所喜爱与传唱的一个重要缘由,就是此人身上蕴卧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豁达与自在,有与天地世运共舞的异秉,有清晰透彻的哲学智慧。这样的人,地上的磨难是无法摧毁他达观之信念,反而验证和强化了这些信念。他在其名篇《前赤壁赋》中曾说: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他又说:“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这话充满了玄机。前半句的“天地”和后半句的“物与我”是互文互训关系,其义相等。为了比较和清晰起见,我们可以将两者都扩充为“天地万物与我”,这整句变为——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万物与我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天地万物与我皆无尽也。”

  这里就出现了两个“我”,若是粗心,就会误以为乃是同一个自我,唯细心者才会发现这里所讲述的,乃是两个不同层次的自我。这个“自我”存在两个层次:一是短暂之我,一是无尽之我;一是物观之我,一是道观之我;前者之我是占有之小我,后者之我是无尽之大我;前者闭合,后者开放;前者狭隘,后者宏大。一句话,前者是有我之我,后者是无我之我。如果一个人明白了真正的生命因占有(我)而下坠,因舍弃(我)而上扬,了解只有给出去的那一粒玉米,才会变成真实的黄金,则一切的诡奥玄义便豁然而开解。所以,耶稣会说:“你们当舍弃自己。”老子会说:“如我无身,我有何患?”庄子会说:“至人无己。”克利希纳会说:“阿周那啊,将心意转向我,你才会得解脱。”佛陀会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种将“我”放下的行为思想,即是将顽固之自我拆除的行为与思想,正如将高墙拆去,望见无尽的原野一样,远离了颠倒梦想,远离了业力的捆绑。当那小小的自我趋近于无限,自我不见了,空了,便成为了宇宙心灵,即神性的音乐穿越而过的乐器。而对于个人而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敞开了,自然与存在的秘密亦都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那时候,你的话语,将从我的每个鸟巢中舞翼高歌;你的旋律,也将在我的丛林中盛开,于繁花中绽放。”

  而诸多宗教家和圣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将“自我”作为消去的对象,《金刚经》里已有现成的答案:“所以者何,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只有将那小小的我,那欲望之我,占有之我,全然地消解,则建立于“自我”之上的痛苦便烟消云散,建立于“自我”之上的悲观主义的城,也就轰然倒塌。当我们满心悦服地赞叹时,那最谦卑的我们也将会被拔到了最高。

  这是盛大的恩典,这是神圣者的秘密计划!

  而只有抵达了此时此境——

  苏轼才会说出:“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泰戈尔才会唱出:“日复一日,你使我更加配得上你主动赐予的朴素而伟大的赠礼一一这天空、这光明、这躯体、这生命与心灵。”

  是的,此时此境,一切都是礼物,朴素而伟大,沉静而悠远,包括“这天空、这光明、这躯体、这生命与心灵”,而我们上面的那段关于“我”的话,也就有了最后的结尾,合在一起,就是——

  “若是粗心,就会误以为乃是同一个自我,唯细心者才会发现这是两个不同层次的自我;但是,一个具有灵心慧解秉赋的人,就会说,这两个‘我’,其实就是非一非异的不二关系的我。因为与万物的一体互用,其实已经包括了与一己之身的一体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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