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埃博拉到武汉肺炎,失控的“野味”
最开始,那只是一个看起来异常疲惫、面无表情的男人。
他搭乘的非洲通勤航班座位狭小,常常满员,空气凝滞污浊,显然不是舒适的出行体验。因此,当飞机经过东非裂谷上空的蓬松积云,机身随着气流开始抖动摇晃时,他看起来像是晕机了。
呕吐袋里的呕吐物看起来有些不寻常——它们不像是寻常的消化剩余物,而是沾有黑色斑块的红色粘液。与其说他是在呕吐,不如说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钻出他的身体。
他没能撑到走下飞机,“炸弹”就爆炸了。
“炸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埃博拉病毒。
这种能引起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产生“出血热”的烈性传染病病毒,在攻占、吞噬宿主体内的健康细胞、器官,夺走宿主的清醒意识之后,最后的环节便是“病毒爆炸”——被病毒占领的肉体完全打开,血液从肛门向外喷射,混着脱落的肠壁组织和内脏,数以万计的病毒冲开他的身体,借着空气的弥散和血液的迸溅,寻找下一个宿主。
这个曾经饱食过“丛林肉”的非洲男子,此刻,终于被“丛林肉”干掉了。
“穷人的蛋白”
如果你是一个饮食态度保守的人,在旅途或非洲纪录片中第一次看到野生动物肉类交易市场的样子,恐怕会目瞪口呆,甚至连连作呕:剥了皮的猴子、挂在架子上的猩猩,它们临死前挣扎的扭曲表情,让痛苦的尖叫仿佛犹在耳畔;被简单烟熏过的老鼠和兔子,在脏兮兮的托盘上一字排开,像几块黑乎乎的木炭。
除了这些被简单烧烤处理过的发黑肉类,潮湿的案板上还堆积着更多正滴着血、甚至引来不少苍蝇的、根本辨不清原貌的“鲜肉”,令人不禁发问:这些来源不明的东西,真的可以食用吗?
剥皮猴子、发黑肉与“鲜肉”们,在这里有一个统一的名字——“丛林肉”。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这种特殊的丛林肉并非来自畜养的家禽或牲畜,而是来源于非洲热带丛林中的猩猩、猴子、鼠类、羚羊或果蝠等野生动物。
为什么不吃已被驯养、肉质更好的牛肉、羊肉、鸡肉,而一定要通过捕猎去吃这些口感与安全难辨的野味?
这个问题问在非洲,便有了点“何不食肉糜”的意味。在非洲,农业、畜牧业都相当落后,我们日常熟知的牛羊肉、鸡鸭肉等,无不需要较为成熟的畜牧业的支撑,也就意味着更高的技术与经济成本。所以,非洲少量饲养的牛羊肉都有着较高的价格,被卖给富人食用。
那么,平民要如何获取肉类,得到肉类中的蛋白?他们便把目光集中在了广袤的丛林。非洲丛林分布着多样的生物,也提供了更为便宜、易得的“自然馈赠”,于是丛林肉应运而生。
丛林肉获取方便,富含蛋白质,深受当地人的欢迎。
△一个利比里亚人在路边卖丛林肉
在非洲,令我们瞠目结舌的猴子肉其实是当地的一种平民食物。在非洲的一些农贸市场,未经加工的猴子肉,价格只有牛羊肉或鸡鸭肉这些寻常肉类的几分之一,被认为是“穷人的蛋白质”。
根据国际森林研究中心2016年的统计,丛林肉为非洲中部国家的民众提供了蛋白质摄入量的80%。
丛林肉的烹饪方式也极为容易——简单的剥皮、熏烤,就能得到廉价的肉食,也足以果腹。而身后的丛林看起来丰富瑰丽,蕴藏着取之不尽的食物,还有不可言说的财富秘密。
“奢侈品”
在非洲还是“穷人蛋白”的丛林肉,到了生活富裕、吃腻了大众化普通肉食的欧美国家眼里,便变成了珍稀野味,价格一路攀升,有时甚至能达到10倍以上。
在丰厚利润的推动下,丛林肉——尤其是黑猩猩肉、猴子肉一类的灵长类“野味”,开始越来越多地通过走私被带到欧美国家。根据英国广播公司的一项统计,每年从非洲走私到世界各地的丛林肉,价值高达数十亿美元。
屠杀因为利益变得轻易。
赞比亚是非洲几个丛林肉贸易猖獗的国家之一,这里的盗猎者绝大部分都是本地人,显然不会有合法的捕猎手续。猴子一类的“日常野味”,盗猎者们循着以往的经验用毒箭等工具射杀;针对较为机敏的黑猩猩等动物,盗猎者便会私自炮制枪支、长矛和威力巨大的陷阱。
这些陷阱是美丽丛林的狰狞毒瘤。陷落其中的动物挣扎哀嚎,直到再也无法动弹。
而这种巨大的陷阱,除了可以捕获盗猎者想要猎取的动物,往往还会殃及一些狮子与猎豹——由于狮子、猎豹肉在非洲被禁止出售,这些凶猛的“野兽之王”在被杀死后就会被扔掉。经历漫长的自然进化而称霸丛林的猛兽们,最终也只能在人类的陷阱中无法瞑目。
与血腥屠杀相对的,则是几乎堪称“简便”的丛林肉走私方式。烟熏后的肉会变黑,海关工作人员很难用肉眼辨认,需要专门的检疫方式、甚至DNA测试来帮助认定,因此变得更为艰难。
△一位卖丛林肉的妇人站在她的摊子旁
在英国,顺利走私通关的丛林肉通常被用于特定的庆祝活动,比如婚礼,是婚庆餐桌上的“奢侈品”。
在一生中如此重要的日子——永浴爱河的时刻,以遥远丛林里惨死的人类近亲——灵长类动物的血肉为佳肴,不知这些大快朵颐的人,是否会偶尔感到愧疚与恐惧?
把镜头从遥远的非洲拉近,看看毒品、走私猖獗的“金三角”地区——这里的“猴脑”生意,更是一场猎奇与贪婪的合奏。
早上接到单子,盗猎者便在下午进山,在一次狩猎至少为3天的时段,至少要抓捕50只猴子。
猴子的身体和脖子被绳子紧紧缠住,被队伍拖着走。不肯走的猴子会被打断腿、打断有力量的前臂,防止对盗猎者的突然攻击。在持续的“赶路”中,猴子们会从大声尖叫到有气无力,待到拉回屠宰场,已是奄奄一息。
为了方便走私入境,饱受摧残的猴子会被斩首,仅将猴头冷冻运输。
如果说,身首异处的残忍至少来得痛快,那么所谓的“一勺万金”,则彻底是猴子的炼狱。
“一勺万金”用的是蜂猴——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身体较小,只比一只手稍大些。它的手臂上有毒腺,一旦它遇到危险,便会把毒液咀嚼进嘴里。
△蜂猴
于是,在做“猴脑”菜之前,厨师甚至会故意用烧红的铁棍戳它,使蜂猴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咀嚼毒液,让绕了热铁丝的猴脑一直处于活跃状态。
因为疼痛,蜂猴会发出“嗤嗤”的喊声。两分钟之后,厨师拿刀背敲下猴脑,供食客挖着吃。蜂猴小而珍贵,猴脑的容量刚好够一汤勺,所以叫“一勺万金”。
在灵长类动物们的悲吟里,自然反噬的裁决,也终于到来了。
反 噬
食用与走私,不止带来了野味,也带来了看不见的病毒。无情的杀戮,不仅夺走了丛林生灵的生命,也让危险的鲜血沾染在人类自己的命运图谱上。
文章开头,被埃博拉病毒“爆炸”而亡的男子,并不是唯一的个案。到目前为止,以非洲为主战场的埃博拉病毒大爆发,已经发生了4次,更不必说在难以统计的村落,有多少无名患者正在因这些病毒死于非命。
这是大自然的反噬,以它内置的武器。
在非洲的热带丛林,物种的数量高于其他地区,丛林肉本身也携带着更多种类和数量的病毒。
原本,人类与动物是地球共同的住客。在热带丛林的生态世界里,猩猩、猴子、鼠类、羚羊与果蝠们,有自己的生态体系与生活。这些不同种类的病毒、细菌,本该与丛林外的人类无关,但人类的欲望与贪婪打开了潘多拉盒子。
埃博拉病毒大肆爆发的洛法州,是利比里亚丛林密度最高的地方。科学家们怀疑,这里的病毒路径可能是:灵长类动物食用被果蝠口水污染的水果,开始携带病毒;而人类对猴子、猩猩的杀戮、屠宰及食用,又将这本不必叨扰人类的病毒带入了人们体内。
由果蝠和灵长类动物组成的这些丛林肉,是非洲人和欧美非洲裔人群餐桌上最为常见的两种食物,而走私到欧美发达国家,用于“猎奇”的各类丛林肉,更只是进行了一些简单的防腐与熏烤处理,根本不足以消除丛林肉内部的病毒与细菌。
那些经过猎手、屠夫手上细小伤口渗入人体的病毒,那些经过贪婪食客吞咽到达人体内部的细菌,它们带着亡灵的哀嚎与丧家之痛在人类的血液里奔腾侵袭,直到破土而出,“爆炸”出难以遏制的疫情。
埃博拉病毒肆虐期间,有宗教信仰的部落认定这是猎杀生灵的报应。无论自然的报复是否在冥冥之中存在,捕猎、烹饪或者食用丛林肉,都为人类与未知的丛林病毒发生直接的亲密接触,大开了绿灯。
而随着病毒的交叉、多变,埃博拉及一众已知病毒或许都还只是大自然的“演习”——最具传染性、最致命的病毒可能正藏匿在丛林的某个角落,或者就从某块丛林肉繁衍、变异出来,伺机进入人体,然后随着现代交通从丛林深处蔓延至全球,带来难以防范的瘟疫。
今日,我国正走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道路上。在注意防护自身、为前线医护人员动容的时刻,我们也不该忘记这场灾难的来源——对丛林肉的猎奇与贪婪,对大自然生灵与人类界限的僭越。
在非虚构科普类小说《血疫——埃博拉的故事》中,美国作家理查德•普雷斯顿说:“文明与病毒之间,只隔了一个航班的距离。来自热带雨林的危险病毒,可在24小时内乘飞机抵达地球上的任何城市。”
在下一次举起屠刀之前、在下一回把手伸向“野味”的时刻,请想一想病毒钻出身体的惨状,也忧心一下眼前的亲友与地球村的居民、人类的此刻与未来。
让生灵与人类,回到各自的位置。
作者 | 本刊记者 尤丹娜
排版 | 邓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