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几
年前,我刚结婚,妈妈过来和我一起住了段时间。有天傍晚我们看一部婆媳大战的家庭剧,我脱口而出:“以后我老了,坚决不会跟孩子一起住,我宁可存钱去养老院!”
平时我说什么都要插两句以显示自己权威的妈妈听了这话,竟一言未发,很久之后失落道:“父母都把孩子当作全部,孩子大了当父母可有可无。”
几年后,我辞职跟几个朋友合作了一个养老院项目,我们叫它“老年人关爱服务中心”,专门为独居、空巢或者需要被照顾的老年人提供生活上的帮助。
促成我做这件事的,除了当年妈妈那句话,还有我在下雨天遇见的一位老人——住在同一小区的马老。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人人都着急往家赶,他一个人撑着伞站在雨中。我路过他身边时忍不住停下来问:“大爷,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回家呀?万一滑倒怎么办?”
他突然开心地看着我说:“谢谢。”
我被这句“谢谢”弄得莫名其妙,把他拉到旁边的雨棚里,他这才对我说:“姑娘,你不知道,我在家待着实在太闷了,出来看看,外面有人,说不定还有人跟我说话呢。你看,不是遇到你了吗?”
一脸老年斑的老头咧开嘴笑得像小孩子一样。
马爷爷有个儿子,也很孝顺,但远在北京。老伴儿前几年去世,儿子想接他去北京,他不愿意。一是不想离开生活了这么久的城市,二是怕时间长了给儿子媳妇造成矛盾。他一个人住着一套八十平方米的两居室,屋子空荡荡的,以前还能下楼找邻居下下棋聊聊天,有一天爬楼梯摔了一跤,之后就很少下楼了。
“今天我实在憋得太难受了,就下来站一会儿,看看路上的人。有人从我旁边经过,都感觉像家里来了客人一样,心里高兴着呢。姑娘,你知道吗,我都好久没走出过这小区大门了……”
我久久没有说出话,坚持送他回去,他不肯。我走了很远,回头还看见他独自打着伞站在雨中的孤单身影。透过雨帘,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
我下定决心,做养老院。在此之前,我曾在公益组织工作过五年。我的私心是,等我老了,可以在自己的养老院里,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做我们觉得有趣的事,至少,不会那么孤单。
我的养老院坐落在一个安静的小区,周围小区百分之六七十的住户都是退休老人,很快,这里成了老年人俱乐部,除了给老年人提供从住宿到专业陪护的“全套服务”,还可以给住在自己家里但平时没有人陪、没有娱乐生活的老人提供“精神陪护”。
可别小看“精神”二字对于老年人的重要性,老年人就不需要精神的满足了吗?以前我也没有注意到,每次回家看望父母,不是买衣服买吃的买用的就是给钱。“要不然你们想怎样?难道我们都不去工作,二十四小时在家守着你们吗?”听表妹这么说的时候,我曾经在心里默默认同。并不是不想孝顺父母,孩子比任何人都希望父母过得好。可是,年轻的时候,孩子们有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有梦想,想探索更广阔的世界……这世上的事,很多都没有对错,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需求,老人也有老人的角度。
养老院的任务之一就是,让老人们能够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每周周一到周五的上午,老人们会聚集在中心和老师一起做健身操,早操之后还有合唱时间。中心还有阅览室和棋牌室,不定期组织老年人文艺演出,如果你是有才艺的老人,那就来当表演者,如果你什么也不会,没关系,还可以当观众。
当然,这些是针对能自己行动的老人。曾有老人和我聊天时说,如果你年纪大了还有一个好身体,腿脚利索牙口棒,那简直比年轻时遇见一个漂亮姑娘并与她相爱还要幸运。很多不能行走的老人才是最寂寞的那一群。
后来我们中心又多了一个专业的社工姑娘,她把周围小区老人的情况都摸熟了,不能走的,瘫痪在床的,需要照顾的,姑娘常常带人去看望他们,跟他们聊天。不止是在生活中帮助他们,更重要的是倾听,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曾经或平淡或辉煌的人生。
在经营这间老年人关爱服务中心的日子里,我每天跟各种老人相处,失去伴侣的,失独的,空巢的…… 我慢慢发现,很多时候,想要真的释放他们的孤独,并不是子女时刻在身边嘘寒问暖,也不是时刻有保姆跟着,更不是不停地给钱,而是让他们忙碌、充实,让他们找回年轻时的自信和“被需要”感,他们真正害怕的,是自己“没用了”。
谁不会变成步履蹒跚的老人呢?我从心底喜欢现在的这份职业,也常常带着妈妈来中心,让她参加合唱团,让她去跳健身操,去跟别的老人聊天。有一天我外出开会,打电话让她晚上多买点菜,朋友要来家里吃饭,她一口拒绝我说:“你们去外面吃吧,我今天没空,要排练,下周要去社区演出。”
我突然间觉得心里特别安慰和欢喜。妈妈拒绝,是因为她的晚年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是她的全部,她也不是我的附庸,更不是我的保姆,她是一个独立的、为自己而活的女人。
我希望自己在生命的尽头,最大的依靠不是孩子,而是内心的充盈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