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中|美不是存在,而是发生
与世界有一场深入的遇见
「美不是存在,而是发生」
作者 | 闻中
朗读 | 翁立
庄子于《秋水》篇的结尾,就是著名的寓言“濠梁之辩”,关于这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辩题,在中国的学术史上已经争辩了两千多年,而其所论辩的进路,大多是从思维的方式着手,稍微晚近一点的则就借助于现代西方美学理论来比附,比如著名的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就特意写过这方面的文章,而且在生命的不同时期多次论及。其实,就思维方式来谈美学现象,还是一种比较浅表的理解,我们在这里不妨从一个较深层的角度来谈论,这就是意识层面。
原文如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美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发生。如果我们说,美是“存在”,那是指“发生”之后的“存在”,此存在非彼存在,它仅是第二性的存在。所谓“存在”,原指的是自足的,不依赖的“无待”之状态,而“发生”指的是与意识相遇之后的某种显现,而且这种显现发生的地方正是在意识里面。
美正是如此,它只能是一种发生,它有待于意识之光的照亮。幽谷中的一株幽兰对于我们是无意义的,因为它们没有经过我们意识的照见,所以它是存在还是非存在,其实并无区别,此时美必定是不存在的。
当然,它可以作为物质的实体存在,而不是作为美的实体而存在,两者是有区别的,其实说美的实体是不准确的,美本身就是被决定的,属于有待之物,非自足之物,谈不上实体。只有意识参与进来,才有美丑与意识现象,也就是说先发生了,而后存在。这是一个次序,前提是意识,然后是发生,最后是存在。
为什么不说前提是客观之物呢?
因为一,物仅仅是被照亮者,它不是决定者;二,意识可以以自身为对象,即物质实体不存在的前提下,照样可以发生美。而且,就美而言,这种以自身为对象的美才是最高的美,即意识照亮了意识,也就是“自我的知识”。
意识是启示的源头,美不是全部,只是其中之一。意识可以让物质流动起来,如同是让死者复活,让沉睡者苏醒。空谷幽兰是死的,是沉睡者,人的到来,使得一切发生了,意义得以展开,所有落入意识的一切,都恢复了生机。美,因此而诞生,在此以前,美是不存在的。
于是,就很自然地出现了这么一种逻辑,即既然美是依赖意识的,那么不同意识状态,就决定了不同层次的美。而人的意识层面是不相同的。于是所有同等的事物,在不同的人面前就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意识越强,光越强烈,则被显现的也越多。
对于常年处在无意识当中、昏睡一般的人来说,自身如同木石铁器,美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与不具备意识的物并无多大的不同,他处于物中,如同物处于物,故美无法被照亮。而在开悟者眼里,比如在佛陀或庄子眼里,则无时无地不处在大美之中,宇宙的美以最大程度的可能向他们敞开,向他们释放并倾泻而出,得以全然的呈现。这就类似于极乐状态,狂喜状态,出神入化状态,被无处不在的美所包围,所融解。
相对性是存在的,但相对主义却是愚痴,一切取决于意识的层次,《齐物论》谈的其实就是意识的层次,而不是什么相对主义。
庄周和惠施之间所发生的“濠梁之辩”,其实谈的不仅仅是对象——鱼,更重要的是在谈主体——意识。两个意识不在同一个层面的人之间,对同一物的不同感受:
一个开悟的人,任何事物都会透过他而活,也因他的光而充满了光的气息,美是从中生发出来的。事物中的所有隐藏都得以显现,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周围的一切都开花了,通过他。
于是,庄子之“知鱼之乐”就很清楚,他是一个觉悟者,而惠子只是一个逻辑学家,庄子所感受到的生命真实,惠子感受不到。庄子的意识可以全然地融入万物,而惠子则不能,其实他不但知道鱼的快乐,甚至能够感受鱼的快乐,以及万物的快乐,因为这一切发生在他的意识里面,而不发生在鱼那里。
所以,这只是一种发生,而不是存在,只能发生于意识的层面,惠子的意识没有准备好,自然无法感受。对于意识层面较低的人,高层次的美是不会与他相遇,这里面有一个匹配的问题。对于尚未抵达者,也就无所谓发生,对他而言,仅仅见到实体的鱼在游动,这是物理层面的感知,快乐、激动、出神,甚而狂喜等美学情绪并不存在。而实体的存在不等于美的发生。
这种存在只意味着实体,而美则意味着生命,这是发生之后的现象。庄子即便给惠子讲再多的道理也没用,因为对于盲者讲光明的知识,他仍然理解不了真正的光明是怎么一回事,知识的光,不是光本身,正如知识者,不是经验者。除非他自己开了心眼,成了明眼者,那么光就发生了,自然而然地发生,这就叫做水到渠成,叫做果熟蒂落。
所以,美,像是从未知的源泉倏忽临到了人间,它只喂养一部分的人群,这真真是令人可惜的事情,面对于存在界的美,所赐给的那一份独有的感动,不免经常哑口无语,莫可相告,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至多如庄子回答惠子那样:"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此语一毕,便是沉默。
本书是作者近年来在中国、印度、克什米尔地区以及欧洲游学途中创作的散文札记。记录了他在行走途中对不同的文化生态、不同的宗教和哲学体系,对个体生命的看法和思考。书中他用优美流畅又自成风格的文字,灵动闪光的哲思,给出了人生旅途中,在遇到黑夜,遇到溃败,遇到种种可能的沉沦和迷茫的时候,人应该如何坚守生命的真谛,如何寻找真实自我的答案。从而让人们,在当今纷扰不堪的社会生活中,坚定而温和地拥抱这个世界。
作者 | 闻中
中印古典思想研习者,哲学博士,任职于中国美术学院,浙江大学全球文明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大学博雅商学院教授,浙江省老子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图书馆“文澜讲坛”主讲人,中国”华夏文化促进会”专家组成员,重新认识印度”译丛主编,英国伯明翰大学与印度辨喜大学访问学者
主要著作有:《印度生死书》《行动瑜伽》《吉檀迦利》《从大吉岭到克什米尔》《太虚大师演讲录》《道德真经集注》《梵学与道学》等。
编辑|翁立
图片源自《寻访千利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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