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谈李叔同:我认为他是非常的一字一板



李叔同先生是我生平最佩服的一位学者。我平生所佩服的学者不只一个人,那就没法多说了。我是个宗教徒,那是小时候拜了一位藏密的蒙古喇嘛,事实上当时刚刚三岁。这时的我是个有宗教思想的人。

李叔同先生去世后,有一部介绍他的书,叫做《永怀录》,永远纪念。这是接触过他的人写他的书,介绍他从年轻时到出家的事迹。可惜我手中这本小书,被一位朋友借去,他突然发病去世,此书就找不到了。现在写弘一大师的年谱呀、出家呀、留学呀,多是从这本书中引的资料。我现在所谈李老先生的事迹,也是多半从《永怀录》中得到的印象。后来我遇到与李叔同有关的书我都买,可顺手买了之后又顺手被人拿走。我现在手中还有几件舍不得送给人的。

现在我简单说说:李先生年青时候家庭的情况是这样的,他的父亲是位进士,怎么称呼我记不得了。这老先生是位盐商,考上进土。旧社会的人都希望五福,讲究多福、多寿、多男子等, 这在《尚书·洪范》中提到。这位李老先生就纳了一个妾,这位如夫人比老先生小得很多,这样就生下了一位李叔同先生。你想想在那样封建的又是商人又是官僚的家中,那矛盾不言而喻,还用详细说吗?


后来李叔同先生奉母亲之命到了南方,认识了几位朋友,有“天涯五友”之称,是他年青求学时最好的朋友。后来老太太去世,他们还有从前的房子。他出家以后,还到这房子来过,里面是供有他母亲的遗像还是牌位,我也说不上来了。他跪在那儿,叩头如捣蒜,叩起头来无数,伤心透了,就像是在罐子里捣蒜一样。我对此感觉最深,我觉得恨不能在我父母亲遗像前叩头如捣蒜。但我不配,连叩头如捣蒜的资格我自己感觉都不配。这是我的感觉,我的回忆。

第二,他在年青时候有艺术思想,他演戏,他演中国戏,演武生。从照片看上去是很英俊的武生。他后来到日本去学习,学什么呢?在东京美术学校学习画西方油画,学习演西方戏剧。只是在《永怀录》中写得很不具体。在那学习期间,有一位日本女子与他同居。这事毫不奇怪,因为一个年轻人到外国去,旁边有位外国女子,很容易一拍即合。

启功先生珍藏的弘一大师像

我认为李先生是非常的一字一板。有一件事,是有一个人跟他约会,比如说是明天早上九点钟到家里去。他就在九点以前打开窗户往外看,看过了五分钟,那人才来。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塞车过了五分钟。现在过五个钟头来不了都不奇怪,因为堵车嘛。就因为过了五分钟,他就告诉那位客人说:“你今天迟到了,现在过了五分钟,我不见你了。”他就把窗户关上了。你想想,这种事情,是不是他故意刁难朋友?不是的,他就是这样一种性格。

记得印度甘地先生到一个地方去开会演讲,途中被人打搅了,晚到了几分钟。他瞧着表说:“你使得我迟到了几分钟,你犯了个错误。”可见印度圣雄甘地就是这样的人,李叔同先生是否学习甘地或别人,我无法判断。但我知道,凡是伟大的人物对于时间的重视,中外古今南北都应该是一个样。我想他这是出于内心的一个判断。

所以我说过,李叔同先生就是认真,一切是认真二字。这不是说你欠我一本书,或是欠一笔钱,或是你应许什么没有做到等事,那种认真是很庸俗的。他在时间上一分钟都算上,认为是你犯了错误。所以印度的甘地与中国的李叔同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已经超出优点,这是一种微妙的相应的感受,使得他对朋友对时间对事情都是这样。


还有一事,是李先生已经出家了,有人在一间素菜馆请哲学家李石岑吃饭。这位来得晚了点。李叔同先生也没有说什么,在那儿拨念珠,客人们开始喝酒吃饭,李先生拿起个空碗,去接碗白开水喝。别人让他吃菜,他说我不吃了,我们在戒律上过午不食,现在巳经过几分钟,我不能吃了。他那天就是什么都没有吃。过午不食,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太傻?什么是过午?过午是什么时候?很可靠吗?这午是中国的子午线?跟外国的子午线是不是一个样子?后来大家非常难过,没有想到他竟然因为客人迟到而光喝水,什么也不吃,全场人对他都十分抱歉,让弘一饿了一顿饭,晚饭他也不吃了。事实上他在晚年病死就是胃有毛病,是胃癌吧?所以这是认真。

佛将去世时,弟子问佛,您要是去世后,我们听谁的?佛说:以戒律为师。这是佛说的。李先生就是以戒律为师。想起来,李先生一生到死,一字一板,都是以戒律为师。我们现在自由散漫,什么事都可以不按律不按戒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李先生认为就应该是这样学,就应该这样做,他对此不怀疑。

我们则还没有信,我们就先怀疑。比如说我们现在吃东西,我有时也不吃肉,我也不赞成杀某一东西来吃。可是想起来,我已经杀了的,那我也吃。别人杀就活该,我杀就不应该,这种想法不像话。现在也有禁止杀、盗、淫、妄、酒的戒律,沙弥戒,这些是小沙弥都要学习的基本五戒。我们呢?今天不杀生,明天别人杀了我又吃,这都合律合戒吗?所以,李先生对于戒律如此看法。本来那天吃饭晚了几分钟,也算不了什么,他就是只喝一碗白水,什么也不吃。他就是这样认真。


少年李叔同

日本那位女人跟着他到中国来,他要出家,那位女人说日本和尚也有家,也有子女,你就留我在这儿。她痛哭,而李先生要跟她划清界限,要她回国。我的想法,觉得太残忍了。你就留下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并且,你曾经跟她同居要好,你现在一刀两断,也有点太残忍了。现在想起来,我自己是庸俗的人,对于这件事,我觉得李先生如果留下她,不也行吗?李先生不是这样。我到现在,在这儿还是画个问号。所以我还是个俗人,他老先生超出三界之外。这是我大胆地还留下一个问号。

此外,他不要庙,他做一般的和尚。他出家在一个庙,算这个庙的徒弟,然后各处云游求法。但是他始终没有说是哪一个庙的徒弟。杭州西湖边虎跑是他出家的地方,现在开放为一个纪念弘一大师的展览室,门口外有一个纪念塔,塔里有弘一大师的舍利。


杭州虎跑大师舍利塔墓

1952年,在泉州清源山弥陀岩西侧兴建"弘一大师之塔",塔内安放着大师的舍利子。

李先生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时,有学生丰子恺和刘质平。这两位都是弘一的大弟子,对弘一真正生死不渝。

弘一是游方僧,各处去转。如到了上海,就住在丰子恺家里。他对丰先生说:“我在你这儿吃饭,你就给我白水煮青菜,搁盐不搁油。”丰先生怎么也不好意思,搁点油在菜里。弘一说:“你犯罪了,你犯错误了。我让你不搁油,你还给我搁油。”这搁点油算什么?他又在家中跟丰子恺说:“我现在皈依三宝。”皈依三宝后,丰先生跪在地上,弘一对他讲,你现在已经确是不错,能够做到什么什么,但是你还要多一步想出来怎么怎么样。《永怀录》中有大篇的记载。像这样的地方,都是了不起的。

丰老先生一直到死都秉承弘一大师遗训,真叫对得起。弘一有这样两个好徒弟,正是他自己做到了,才能够有这样的好徒弟。丰先生在“文革”时候还开玩笑。我有个学生在“文革”期间跑到上海去,看见大伙画的“黑画”展览。所谓“黑画”是什么呢?丰先生画了一个小孩,抱着个老头。题上“西方出了个绿太阳,我抱爷爷去买糖。”他说西方出了绿太阳,我抱爷爷去买糖。这一下子还活得了?丰先生就挨痛批一阵,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也不能把他枪毙了。这个学生回来告诉我说:看见一幅最好的画。现在想起来,这西方出了绿太阳的画有趣味,假定我们去问丰一吟先生,没有不哄堂大笑的。


说到李老先生出家,是怎么回事情?他在学校看见日本人的书上说修炼,七天先少吃,渴了喝水;到了七天,就全不吃了,只有喝水;过了七天后,又逐渐少喝水,吃一点稀米汤;然后逐渐能够由多喝水到少喝水到不喝水;米汤慢慢到喝稠的。这样子由逐渐少吃到不吃,由吃饭改为喝水,再倒过来,又能吃饭。他就这样在虎跑生活,有空就写字。开始还有另一位老居士也在那里,叫做弘伞吧?那位学习进步速度很快,但儿子出来干涉,将他接走还俗了。其进锐者其退速,他也就不出家了。

李先生不是这样,他决定出家,就从学校走到虎跑,有一位校役挑着行李跟随。他进了庙立即穿上和尚衣裳,倒一杯茶给校役,称他做居士,请他喝茶。唉呀,这位校役听了非常难过,他是以和尚身份对待校役。校役走到虎跑门口,对着庙大哭。可见他一直到死,对得起这位冲着他大哭的校役,对得起所有的人。他那位日本女土也大哭走了,她回去也不愁没有生活。问题是他出家一切行为都对得起当时对他大哭的人。

谁刺激了李先生出家的呢?之前,李先生逐渐在家中添了一个香炉,烧香,供一座佛像,添了一挂素珠,出来也不吃荤,等等。夏丐尊先生跟他开玩笑,说你照这样和尚生活,何不出了家?这是一位最熟的朋友开玩笑的话,他无意说的,李先生就真出了家。夏老先生十分后悔,说我不应该跟他说这种话。这话刺激他跺脚出了家。如果论功论过,夏先生有责任。

现在再来说他在日本画画的事情。他出家前把所刻图章封存在西泠印社,孤山墙上挖个洞,放在洞里封上,上写“印藏” (“藏”当名词讲)。现在他的画出现了一批,我为什么对这些画不怀疑呢?因为一是刘质平,他是李先生的弟子,搞音乐的。李先生写字时多是刘在旁边服侍,写的字多半是刘卷起来保存。后来刘先生去世,后人把这些保存的字都捐献给国家,这些字都是很少见的。你说忽然出现一大批谁也没有见过的弘一大师的字,你能说这都是假的吗?刘质平所收藏的字要是假的,那才可以说雨夜楼收藏的画也是假的。

这事明摆着,如果刘质平收的字是假的,那位雨夜楼主所藏的画就应该全是假的。所以我说就应该验证画里的图章与西泠封存的印章,这可以又是一个证明。刘藏的字跟雨夜楼藏的画就相当。我没有见过那些画,也没有见过雨夜楼主人,但是我从道理来推定。说李先生没有在他自己画上打过图章,这事我也不信。自己辛辛苦苦,画了一张画,能否上头连个图章或签名都没有吗?既然有,也跟孤山墙上印藏的图章核对就够了。从这几方面论证,假定有人与西泠印社勾结起来,在假画上盖章,这怎么可能?我不信。


大师与学生刘质平(左),丰子恺(右)的合影

为什么我认为李先生的那些画不可能是假的呢?第一,就是刘质平和丰子恺都是李的学生,刘先生侍候李先生写字,他卷起来保存。后来一下子拿出若干幅李先生的字。如果现在有人看见刘先生保存的字都未曾出现过,都是刘先生密藏的,经过抗战和种种费劲保存,谁也没有见过,假定有人没有看见过,就说都是假的,这也说不过去吧?就说李先生从日本带回来的画,或者是在国内画的油画也罢,水彩画也罢,这些东西就是雨夜楼所藏的那些画。问题就是说许刘质平藏那些书法,就不许雨夜楼主藏这些画吗?这些画还拿西泠印社印藏校对过。近年因为纪念李叔同先生,把洞挖开,用印章对照画上图章,是他出家以前打的章,没有问题。你说哪个真哪个假呢?既然是他从前的旧印,不是现在打上去的。

所以我觉得那些画很可能就是他从前所画,存起来,没有人知道,当时有人收藏了。这就跟刘质平收藏的字稍微有不同,但是经过这么些年,六十多年了吧?那一定要扣住哪一天哪点钟画的画?怎么个手续?由雨夜楼主人藏起来?这个就过于苛求了。依我现在的想法,为什么我相信他呢?就说这种画的画风,在雨夜楼所藏李先生的画确实是一种风格,这种风格在当时、在后来、在大陆上,在所有油画或水彩画中,都是自成一家的。所以我觉得雨夜楼所藏的这些画,风格是统一的,是那个时期某个人一直画下来的。某一个时代画的,风格一样,我觉得就不应该轻易否定为不真。我没有赶上李叔同先生时代,为什么我能够武断地判断就应该是真的呢?我有这么几个原因,也是客观推论就是这么一个情形。


在日留学的李叔同(中)

我想李先生在日本春柳社演戏剧,没有留下什么,只有一点照片,没有录像,也无法要求春柳社都录下像来,录下音来,这是不可能的。只有李先生自己买的头套、束腰,把腰勒得很细,演那个《茶花女》。这些事都可以串起来,说明春柳社演过这些剧,可以得出一个粗略的轮廓。在那个时代,西方戏剧已经传到日本,李先生在日本就演西方戏剧,还是认真两个字可以包括。他到了日本,并没有什么特殊,在国内时也没有说对外国戏剧有什么兴趣,到了日本也表演一回,很认真。他自己的身材究竞能不能够达到化妆的地步?我不知道,他就硬这么做。束腰要让我做我绝不干,我只穿过戏装(审头刺汤)照张相片(笑)。李先生能够抑制自然条件,把腰勒细,戴上头套,演《茶花女》,并且脸上表情也不是出家后的样子。所以我说他认真,包括他行事、做人、求学,对于艺术,都是这样的。

我没有能够像刘质平收集老师艺术作品直接的证据,但是有雨夜楼所收藏的画册。我敬佩李先生生平一切事一分钟都不放过的精神,我想他不可能画了若干幅西方风格的画,他大批拿来骗人。现在虽不是他自已骗人,假定说是后人搞的骗局,假定有人要做李先生的画骗人,也不合逻辑。我所认识的李先生生平性格事迹,一直到出家饿死,他是为戒律不吃饭等,他肯于这样做。我觉得,如果有人要造谣造到这样一位先知先觉的人,这样了不起的出家人头上。这人在佛法、在世间法,都是不可饶恕的。

前几年我到法国凡尔赛宫参观,看梵高等人的画,也就是这么大小一块,价格无比。至于李叔同先生这人从头到尾,实在是让我衷心敬佩。附带还说一点,据说他去虎跑出家时,他的藏书都分送给学生、朋友了,他只带了一本《张猛龙碑》帖,当然是石印本啦。他写的字很受到《张猛龙碑》的影响。我有半本,我曾给修补,又印出来了。这个《张猛龙碑》,我也特别喜欢,所以我觉得李先生把碑帖一直带在身边,这不犯戒律。他念佛经,带一本佛经去念,不犯戒。

至于李先生写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这书了不起,他详细分析四分律,这四分律非常复杂,划出各种限。这书很大的一本,他自己也十分得意,说我这本书你们要翻印多少本。因为他是南山律宗的,这南山律宗在中国已经失传了,他就重新集注南山资料,他是重振南山雄风,重开南山律宗。

我听说雨夜楼保管了李先生的这些画,所以,我讲了这些鉴定意见,来做一个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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