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冬天里的青苔

2020年1月12日，我的父母从湖北宜昌一个小县城来到北京。因为孩子还小，我和大海决定今年在北京过年，让两家父母过来团聚。

但我们没有想到，10天后，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前说的“不会人传人”和“有限人传人”变成了“接触、飞沫传播”。给父母接风，在我们家吃过饭的朋友每天都会反复跟我确认，我的父母有没有发烧咳嗽的症状，担心自己已经被感染继而波及自己的孩子。

说实话，虽然理解这是人之常情，但当下依然是有点不被信任的委屈和愤怒，但我没有想到，后来在网上和老乡群里看到大家的遭遇，“湖北人”已经成了全国人民眼里的“过街老鼠”。

几天之后，大海在天津的父母已经被封锁在村子里，无法来北京。万幸的是，我父母来得早，而且因为工作的学校放假突然推迟，为了省钱的父亲把之前订的高铁票改签成了未经过武汉的特快车，就是这么一个阴差阳错，让一家人平安，起码也求得心里踏实。不过，父亲还是每天关注“寻求同行人”的信息，直到不再更新也没有发现他们乘坐的车次，才算放心。

这个鼠年开始得真的非常硬核了。

父母未过隔离期间，我们既无法做到每人一间房隔离观察，还有小孩子需要照顾，一家人每天的生活起居，我每天都焦虑得夜里噩梦连连。

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每天关注着数字和新闻，湖北省和武汉市领导的表现让人愕然又出离愤怒，而那些微博上的求助，以及那些不知真假的文字和视频，几乎让我流干了泪水；后来，老家同学的群里信息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在老家做公务员的同学和老乡，让离开家乡十几年的我比父母更快地了解到我们县的情况，虽然数字没有武汉那么触目惊心，但也听闻了许多家庭的无奈和悲剧，而且也让我看到只要中央下定决心，政策能多么快多么严格地深入到每一个老少边穷地区的乡镇村庄。而现在，昨日的主席到访给湖北省复工复产注入强心针，一片欢庆，反而是海外的新闻越来越多，朋友圈里求学定居海外的人也开始警觉和恐慌。

就这个过程中，大海复工了，孩子也快半岁，父母也接受了要长期驻扎的现实安下心来，我也要面对论文的巨大压力，不再无止境地刷新闻和微博，共情进入疲劳期，对湖北人被污名化的那些故事也习以为常，接受了将与病毒长期共存的真相，明白了「生活还要继续」的人世定律，只能淡定地继续应对日常生活。

其实我几乎从一开始就没觉得病毒有那么可怕，仅存的一点生物学常识告诉我：传播如此之快的病毒不可能有太高的致死率，否则它将随着宿主很快消失。

但是，我作为子女、妻子和母亲，我每天都在担心，担心新闻里的发生的故事会发生在身边。所以我总是严格规定每个人出门要严防死守，直到现在大海每天下班回来依然是首先洗头洗澡衣物消毒，大海笑称他们同事都嘲笑我太嫌弃他，他们没有一个人的家属是如此严格要求的。可所谓的生者坚强，怎么能太过随意呢？

而且，我还有另外一层担心。

看过太多仓促的离别和绝望的呼喊，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既然已经发生，但它会不会白白发生了？那来不及确诊就死去的人，那些似溺水一般痛苦死去的病人，那累倒在医院里的医务工作者，以及那些在家门里封闭了近50天的湖北人。我们究竟能在这一场灾难中学到什么呢？是备战状态下的生存技能与心理应对，还是报纸上大张旗鼓歌颂的“感恩的心”？我们有没有资格期待这一场灾难后，我们能更好地应对灾难，能更珍惜国泰民安？

我不知道。

今天看到群里再次涌出一篇关于“哨子”的文章，加上有人对其非常“理中客”的批评，甚至和911的情报相提并论，我突然有点明白了，“人之常情”或许是一个很难定义且难以执行的词汇。那些最早发现新冠病毒的人提醒身边人做好防护，算不算散布恐慌？这是不是在上报之前应该保密的公共卫生事件？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很久之前看过一个关于“曼哈顿计划”里两位科学家的故事，为了战胜法西斯研发原子弹自然是“正义”的，但这两位科学家却因此后来隐姓埋名，以此赎罪。他们作为世界顶级的物理学家在战争中研发武器，何“罪”之有。可我就觉得他们的挣扎就是“人之常情”。借此疫情，也在家读了几本书，其中重读阿城的《树王》和《孩子王》时，主人公的细腻思考之处，也是难得的“人之常情”。在巨大灾难的面前，对人世疾苦保持敏感，大概就是我以为的“人之常情”吧。

就在刚刚，老家的同学群里，大家纷纷在晒解禁出门的视频，有位同学拍了一张人行道上长满青苔的照片，看到的瞬间就眼眶湿润了。

这个冬天的南方，估计青苔遍地了吧。

中国加油！世界加油！

    （gx同学拍摄的家乡县城里长满了青苔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