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明月 | 祖师庭前习禅,破额山头采药


千年古刹,禅林肇始;双峰入云,碧流并江。黄梅四祖寺作为禅宗祖庭,盘卧于湖北双峰山下,自古皆是缁素咸集,归者如云。其中不乏深藏不露、韬光养晦者,或有虔修多年的老禅和子、或有技艺怀身的大德居士,亦或有其貌不扬的白衣大儒,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大有鸾翔凤集、群贤毕至之胜观。


而某中医学塾之创始人张先生便是这群英荟萃中的一位,张先生师承当代某中医巨擘,得其真传,并承大愿,荷负“为往圣继绝学”之重任,尤为可赞可叹!末学初次与张先生相识是在己亥年水陆法会期间,张先生神采奕奕、面容谦和,且温文有礼、进退有节,颇具大儒之风范,又兼熏修佛法多年,机缘深厚,慈悲为怀,实属难能可贵。


往后末学又得缘面见张先生一二次,然真正与张先生结缘并受其恩泽则始于己亥年冬季禅七法会期间。那时,张先生暂摒世缘、谢绝尘劳,怀坚固心来四祖寺打禅七,每逢放香之日便与我等居士几人深遁双峰山探山采药,一则疏通筋骨,防治禅病;二则我等年轻后辈可借此机缘随学于张先生,知药、识药、择药;三则张先生亦可采集草药标本,记录于册,方便中医学塾的弟子学习。


远山空灵,溪水濯濯,烟云轻寒,人天共隐。双峰山的冬天,是上山采草药的好时节,山川清冽,人烟罕至,明澈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清淡淡的草木之气,略微带着丝丝寒意,沁人心脾。抬头仰望,山中的参天大树直耸云霄,枝叶阑珊,与青天白云相得益彰,令人称绝。清幽的山谷中时时起风,每逢此时大树上的叶片便如漫天华雨般缤纷而降,五色交辉,美不胜收,不可方物,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于是乎,在这样的清风明日中,我们如同古代的修行人一般,拄着随意捡来的枯树干做手杖,带着简陋的工具向大山的云深林海处走去。张先生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深色布衫,脚上穿着粗布鞋走在最前面,步履生风,而手中的枯树枝则仿佛一柄清剑般成了护身的利刃,看上去颇有几分隐世高人的超凡脱俗,让人不禁想起了金庸先生的小说里所描述的武侠世界,深不可测,动人心弦。一路上张先生步伐稳重,神色安敛,仔细打量着山中的环境,并不时随手翻看周边的草木,若有所思。然而对于我而言,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寻常所见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与其美名曰采药,不如直白地说是借此机缘游山玩水,陶情适性,顺便假装一下自己是武侠小说里某一位隐世高人的小跟班,如此便心满意足,暗自欢喜。


前几日,张先生闲来无事,见着山里的村民零零散散地在山门口摆摊,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与山中的一点一滴相映成趣。而在这些山珍野货中,居然发现了穿石剑这味草药,于是便心心念念地惦记上了,或许在这山中能有一个浪漫的邂逅。然而穿石剑却仿佛灵山仙草一般虚无缥缈,不染世尘,可遇而不可求。纵使我们一行人百般寻觅,依旧空手未果,仿佛不留神误闯了黄药师的桃花岛一般,陷入桃花迷阵中云里雾里,茫然若失。只因穿石剑属于小型蕨类植物,有着蕨类植物鲜明的特色,叶片如同孔雀开屏一般散开生长,每每藏身于不起眼之处。并且这深山中蕨类植物种类丰富,令人眼花缭乱,极易混淆,难以辨别。远远望去,似乎在草木葱茏处瞥见了穿石剑的踪影,然而踉跄地急寻过去,却又是空欢喜一场,依旧是错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几番寻觅,费尽周折之后,或许是山神眷顾我们,给了几分面子,终究在一块岩石处与穿石剑翩然而遇,真是如获至宝,珍惜不已。穿石剑的根茎入药,有坚骨、补肾之功效,大概古时候山里的村民亦会采来药用或者卖给药铺,要不然山门口的老大爷也不会将其摆在小摊上热情地吆喝贩卖了,但也只有像张先生这样熟谙草药的人才能慧眼如炬,将穿石剑奉为圭臬,视若珍宝。



我们一行人继续向着大山深处踽踽前进,只见漫天的落叶如积雪般一层又一层轻覆于山间,清澈的溪水缓慢地从山磵流出,泊泊的流水声如琴瑟之乐般若有若无,清幽隽永,仿佛上古之遗音,隐世而独立。深山中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烟往来的痕迹,所幸绵亘的山路依稀可辨,我们不至于迷失于这清松茂林间。


然而山路难行,灌木丛生,衣服上不能幸免地钩挂上了许多野刺,稍不留神手上亦被荆棘划伤,而枯枝叶则不经意间落在了头发上,看上去俨然一副山里人的模样,盈溢着浓浓的山野气息,十分有趣。古人有云:“园居知风月,野居知星霜。”如此甚是。然而有一种长条状的荆棘较为特别,上面结了一个又一个如枣子般大小的带刺小果实,小巧玲珑,色泽金黄。我想如果是武林高手则可将其作为藏于袖中的暗器,遇敌则飞掷而去,伤人于无形。张先生见我一脸憧憬的样子,略带笑意地说道:“这个叫做金樱子,不仅可以入药,有固涩之功效,亦是一种好吃的野果子。”言毕便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个下来,热情地递给我。我嘿嘿一笑,心虚地连忙闪躲,心想我一届女流之辈,万万不可冒险做恁么巾帼英雄,上面这么多小刺,看起来好危险。张先生一眼看出我葫芦里卖的小心思,会心一笑,然后乐呵呵地在岩石上把金樱子果实的小刺磨掉,随后故意略带夸张地品尝起来,仿佛在吃灵丹妙药一般,并连连称赞妙不可言!张先生就是这般一团和气且风趣可爱,毫无架子,不以长者大德自居,令人十分愿意追随、亲近。


犹记宋朝诗人陆游在《采药》这首诗赋中提到“络石菖蒲蒙绿发,缠松薜荔长苍鳞。” 其中络石、菖蒲、缠松、薜荔分别是四种常见草药,或许寻访古人诗赋中的草药也是一件有着无穷乐趣的风雅之事。络石是一种藤本植物,常缠绕于树或岩石之上,有通络止痛、凉血清热、解毒消肿之功效,是一味很好的祛风治血药。每逢盘坐于岩石上小憩时,不经意间便可瞥见络石如同武侠小说中的天罗地网一般缠绕于坚固的岩石之上,藤蔓茏苁,青翠有力,仿佛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见到络石后,张先生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十分欢喜地俯下身细细查看络石的形态样貌,并对其多有赞誉,谈论说从生长秉性上便可看出络石的药性,万物皆有其灵气,不可小觑。据《神农本草经》记载,草药可分上中下三品,上品药主养命、中品药主养性、下品药以治病,分别对应君臣佐使。故而用兵如用药,犹如战场,知其性而尽其用,方可攻无不克、百战百胜。



菖蒲则性喜冷凉、湿润气候,根茎入药,药性辛、苦、温,归于心、胃经,有开窍、祛痰、散风之功效。每逢行至溪涧有水处,便可见到菖蒲的身影,轻盈婀娜,形如柔美的孔雀翎,犹如身着一袭青衫的仙使一般伫立于水边,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得益于张先生的潜移默化,谆谆教诲,我亦学会渐渐敬重万物,欣赏这一草一木本自天然的大美。



然而此番之行我们却并未得见缠松,缠松俗称五星花,不属于中草药。或许山中应该有,只是缠松并非四季常青,故而等到春夏时节大概可以一窥其身影。至于薜荔,又名凉粉子,藤叶药用,果实则可制成凉粉,有祛风、利湿、活血、解毒之功效。只不过在这深山中薜荔亦是难寻,寥若晨星,我们未曾得见,颇为遗憾。所幸后来倒是在一间荒废老旧的青砖农舍周边不经意发现了,只见薜荔的藤蔓乌黑且柔韧,如同粗麻绳一般缠绕于参天大树之上,而薜荔的果实犹如青紫色的小灯笼一般垂悬于树枝上,新奇有趣。如果有闲工夫倒是想把薜荔的果实做成凉粉,尝尝味道如何!


我们就这样如同闲云野鹤一般跟随张先生在这双峰山中四处探寻,或许这就是古代隐修于深山的修行人日常所做的事情,坐禅看心,运水搬柴,清风作友,日月为邻,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张先生曾引用过《黄帝内经》中一句经典,“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我想这便是身而为人存活于世间中最自在本然的状态,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天人合一!

中采药的时光是美好且短暂的,犹如一朵开在阿赖耶识中的莲花,清气含芳,历久弥香。下一个禅七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回到禅堂,摒息诸缘,徐徐敛心,闲闲自在,澄澈如水。来来去去的念头如同天空中的云彩一般稍纵即逝,不断生灭。山中采药的点点滴滴如同前尘影事一般浮现于脑海,湛蓝的天空、缤纷的落叶、泊泊的溪流,还有张先生毫无杂染、心诚意切的言传身教,犹如醍醐灌顶,受用无穷。张先生曾数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只有用功修行才能真正读懂中医,契入医理的精髓,修心方可彻愈一切幻化之疾。而他此生心心念念的最终归宿则是这清凉佛刹,每日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圆满今生。


或许就像《天龙八部》中的无名老僧一般,纵然武功盖世、天下无敌,却深藏不露、不为人知,栖身于少林寺藏经阁四十余载。在一众武林高手面前身形老弱、似是不能,然而几番言语,句句击中要害,直指人心,并微微露了几手,展现起死回生之超高医术,最后竟化干戈为玉帛,将一场剑拔弩张的江湖斗争化为无形。原来佛法是如此微妙精深,超越一切,无形胜有形,观世间如观幻术,视生死如视游戏,这才是宇宙生命的终极!


遐想多年之后,四祖庭前,千年银杏树下。一习清风拂过,明黄的银杏叶如同金色蝴蝶一般漫天飞舞,翩翩而降。蓦然与一扫地老叟萍水相逢,两眼对望,莞尔一笑,原来竟是旧知重逢!


注:破额山即双峰山,为双峰山之古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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