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深山密林中的神秘修行者


文/张崇红

刊载于第118期《佛教文化》

在中国,隐士自古有之,除了许由、严子陵、陶渊明等名士,还有许许多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隐者,只在某个山谷中、竹林间或田园里,孤独地升起一缕炊烟,清亮地传出一声长啸,宁静地响起一曲琴音。

有人也许会问,隐士有什么价值?这个问题很难解释,不错,他们数千年来留下的东西不多,几首诗,几个仙方,几曲琴谱而已。但在每个时代里,都有隐士存在。中国人历来都尊崇隐士,这一传统也从未断绝。学佛修行者,是隐士队伍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直到今天,山川的深处依然生活着一些修行学佛的隐者,他们吃得很少、说话不多、住在茅棚或者山洞,距离繁华很远,却离自己内心很近,并且自得其乐……

从西安城一直往南,过了子午镇,便是终南山。我在小镇下车,向路边山民买一根竹杖,背着包独自进山了。此行是经一位道友指点,去寻访一位住山修行的隐者,不还居士。

一路无人,亦无山里人家。山谷间一条河潺潺流出,水上烟霞浮动。正值隆冬,山间随处可见薄薄的残雪,越往深处走,越是寒气浸骨。在白云深处走得久了,慢慢会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来。千百年间,一位位白衣飘飘的隐士,就沿着这条路走进了终南山。

三个小时后,终于遇到一座四周扎着篱笆的茅棚,不还居士一身青色长袍,身形清瘦,正在院中收拾一堆干柴,念了声阿弥陀佛,将我让进了屋里。

房舍原是山民的,后来山民全部搬到山外去了,房子荒芜下来。不还居士五年前来到这里时,屋顶上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她自己动手清除,扎了篱笆,开垦了菜园。站在茅棚的院子里,前面的山谷云雾游走,后面的峰峦层层叠叠,居士指着终南山的更深处,说里面住着许多其他的隐士。

她往炉灶里添了一根粗枝,用烧开的山泉水泡一壶茶,尔后在蒲团上结跏而坐。不还居士原名高铭,她的故事从一个梦开始说起。“1994年3月,梦见恶狗扑身,接着看见整齐的一摞衣服,上面放着一双皮鞋。一位道友解梦说,那年家里会死人。开始不相信,可是十二月儿子果真出了车祸,且他的战友从抢救室出来时,正抱着他遗下的军服,上面放着皮鞋,跟梦境一模一样。”高铭认为,这之间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伤痛稍减后,她带着疑问皈依佛门,开始研究《唯识论》,试图破解梦境的秘密。

到了2007年前后,高铭还是不断做恶梦,时常惊恐不已。那时候她做着生意,在家修行难以精进,于是决定进山专注修行。她给自己取了个法名:不还。虽然当时她刚投资了一间咖啡屋,但已无心经营,亏本转让后,她辞别家人,带上一点米面,独自进山了。

不还居士还在清理被山民废弃的房子时,丈夫和孩子就找上门来了,劝她回家,“不然家不像家了。”但不还居士坚持自己的想法,家人无奈之下只好不欢而散。奇怪的是,以前家里做生意总是亏损,但在她上山修行一年后,家里的生意开始红红火火,家人似乎感受到了这种福报,不再反对她住山。她将茅棚重新翻修了一遍,从此隐居于终南山中,除了偶尔下山采购基本所需的粮食,她常年在山中与清风和白云作伴,搬柴运水,参悟佛法。

半年后,她有了新邻居。因为不还居士的狗咬死了他们家的一只鸡,邻居竟在半夜将死鸡倒挂在她的门上,还天天追着她骂。

此时不还居士修行时间尚短,定力不够,她开始心烦意乱,心想遇到如此恶邻居,修行是无法继续了,一气之下,下山而去。

回到家中后,她开始反思,修行不就是要修掉自己的一些习气吗?自己的表现,正是心胸狭隘,不能宽容。作为一个佛教修行者,不但要包容善众生,也要能包容恶众生。于是她再次回到茅棚,继续苦修。开始仍然会受到干扰,坐禅时隔壁老太太尖锐的骂声突然会响起,直钻到耳朵里。后来发现老太太的吵闹对自己的干扰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打坐良久,听着老太太的咒骂毫无动念时,突然悟到,这不就是《楞严经》中所讲的耳根圆通法吗,“初于闻中,入流亡所,”就是说听到了外界的声音,但还未动念就已经消融。

住山修行,最耐不住的是寂寞。许多人初上山的时候,耳边会有幻听,眼前会有幻视,心力若不强,精神就会崩溃。在山下坐禅功夫多好的,初住山,能坐住一小时就算了不起了。

不还居士也如此,她会忍不住想自己的儿女,忍不住想回家,而比这种寂寞更折磨人的是,修行是一个枯燥漫长的过程,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回头看看,感觉每天如此,打坐时还是满心的妄想,没有什么大的进步,就会特别困惑和沮丧,怀疑自己是不是修行的料呢,修了半天到底能不能修成?

“自己其实才是你最大的敌人。”不还居士说,“但只能咬咬牙坚持下去,佛法也说,要修无生法忍,忍住自己想逃走的欲望,忍住困惑和沮丧。

这年夏天,不还居士在山溪边搭建了一个简易草棚。一块巨石上,支上木架,盖上茅草,从山中的任何一个角度都不容易看见它,除非下到溪底,但通往这里的小径也被茂密的草莽覆盖了。这里背风,宁静,不还于巨石上盘膝端坐,身边溪水的泠泠清音,有如佛祖的广长舌,向她讲述起缘起,性空,法空……

随着修行的深入,不还居士不再那么执着于结果,甚至将“修行”两个字也慢慢淡化了,只是在山中随意生活。云深处采药,山林间打柴,野径上闲走,菜园中种瓜种豆。慵懒地晒太阳,喝一壶茶,看一卷书,饿了吃饭,困了睡觉,顺应自然。

我问道,既是如此,那与在家吃饭睡觉有什么区别?居士回答,在家时,吃饭时心事重重,睡觉时胡思乱想;在山中,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

不还居士说,随着心慢慢宁静下来,在漆黑的茅棚关灯打坐,有时候深夜睁开眼,能清楚地屋子里的桌子,凳子,茶壶。她以为天亮了,掀起门帘一看,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也没有月光。“有时候,我还能看见自己,就好像是看到另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样……”

不还居士说,我们通常说到“我”时,想到的是肉身的“小我”,其实那不是真正的“我”,当一个人非常平静时,会变得非常空灵,你可以忘掉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无边无际,很遥远的地方的风吹草动都能感知,这是摆脱了二元对立的“大我”。

不还居士还在盘算着等积雪完全消融后,开始动手给茅棚边的菜园松土。等到春天来了,她就可以种上蔬菜和土豆。花花草草是不用她种的,春天里茅棚周围都是野花,在有微风的夜里,透过门窗,为她暗送着幽香。

我问居士,可知道如何才算悟道?她答道,尚未悟,因此不知。她只是在这山中茅棚里随缘度日,自在过活。

傍晚时,居士邀我跟她一起吃饭,我已经饥肠辘辘了,也不推辞,抱来干柴帮着烧火。她招待我的晚饭是清水煮挂面,里面加了小青瓜,没有油也没有盐,但是味道清香极了,我们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天彻底黑了,不还居士没有空房,不便留宿,她借了一把手电给我,推荐我到来时的道观去挂单。我思量着终南山既有如此多的修行隐士,应该自有菩萨护佑,于是谢过居士,壮了壮胆,下山去了。

山中月华如水,我独自走在终南山夜晚的山道,伴着我的是淙淙的流水,和清亮的虫鸣。到道观时,门已关上,我轻轻叩门,过得一会,门吱呀一生开了,一位清瘦的道士飘然而出,施礼问道,客人从哪里来?我据实回答后,道长请我进屋,给我安排了一间窗临山峦的客房,简单寒暄后便退了出去。山中清冷,夜深无眠,我拿出不还居士赠我诗稿,随手翻开一页,轻轻吟起来:

十万关山独立人,

晏坐三昏,静观六尘。

云在青天水在盆,

收不留痕,放不留痕。

海底暖发便是春,

出得俗魂,入得佛身。

扯来秋云封柴门,

清了眼根,净了耳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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