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的“生死劫”:双臂溃烂,嘴巴还在“孤军奋斗”,他说……
01
弘一大师,名满天下,对自己的评价却是, 一事无成人渐老, 一文不值何消说。
从下边这段自述中可见一斑:
“啊!光阴很快,人生在世,自幼年至中年,自中年至老年,虽然经过几十年之光景,实与一会儿差不多。就我自己而论,我的年纪将到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己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象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丧尽了吗?好象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好象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时,也不是没有道心。
虽然如此,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愦糊涂,一天比一天厉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我自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是纯乎其纯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个也无须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尤其是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诸位应当还记得吧。”
02
弘一大师在在惠安乡间期间,得了病是“风湿性溃疡”,这种病,在闽、赣山地患者最多,病情严重的病人,能带着几十年的溃疡不愈合,四肢溃不成形。而又有一种极小的黑蝇,人体被它咬后,发红肿胀,如果用手搔抓,便会引起急性溃烂。严重的,一夜间,足可烂掉腿、臂所有的肌肉。
弘公在惠安乡下,也许受到太多的辛劳,又加上黑蝇的攻击,结果不到弘法完了,已觉得四肢奇痒,手臂与脚背,渐渐发红。口干,舌苦,有轻度的热在体内发动。因此,他不得不回到泉州乡间草庵寺,接受这一次病的折磨。
这时,仅仅在床上,反复地念佛,念观世音菩萨。
当广洽法师由厦门获得弘公生病的消息,到草庵去探视,弘公还整天地梵香、写字,换佛前净水,洗自己的内衣。
广洽法师说:“法师该休息了,等病好再活动。现在,您的病,好些吗?”
弘一大师却说:“唉,你问我这些,是没有用的。你该问我念佛没有?病中有没有忘了念佛?这是念佛人最重要的一着,其他都是空谈。在病中忘了佛号,在何时何地也会忘却佛号吧。生死之事,蝉翼之隔,南山律师告人病中勿忘念佛,这并非怕死,死,芥末事耳。可是,了生死,却是大事。”
在痛苦中,他不能起床,觉得死亡渐渐地掩盖了一切,除了嘴巴还能“孤军奋斗”,实在不能再做别的事。可是,他依旧强忍奇痛,撑着身子,动笔,抄一段临终的话给传贯法师。
他告诉贯师说:“我命终前,请你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也不必常常念。命终后,不要翻动身体,把门锁上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洗面。当时以随身所穿的衣服,外裹夹被,卷好,送到寺后山谷。三天后,有野兽来吃便好,否则,就地焚化。化后,再通知师友。但千万不可提早通知。我命终前后,诸事很简单,必须依言执行……”
03
日后他给仁开法师信中说:“……朽人初出家时,常读《灵峰》诸书,于‘不可轻举妄动,贻羞法门’,‘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语,服膺不忘。岂料此次到南闽后,遂尔失足,妄踞师位,自命知‘律’,轻评时弊,专说人非,罔知自省。去冬大病,实为良药’但病后精力乍盛,又复妄想冒充善知识,是以障缘重重,……朽人当来居处,无有定所,犹如落叶,一任业风飘泊……”
“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 随意棲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又到惠安、到厦门、到漳州,都是继续前愆;除了利养,还是名闻;除了名闻,还是利养。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虽在瑞竹岩住了两个月,稍稍闲静,但是不久,又至祈保亭冒充善知识,受了许多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九月又到安海,住了一个月,十分的热闹。
近来再到泉州,虽然时常起一种恐惧厌离的心,但是仍不免向这一条名闻利养的路上前进。
可是近来也有件可庆幸的事,因为我近来得到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洋洋千言的一封信。啊!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当的见解;我看到他这一封信,真是惭愧万分了。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就以十分坚决的心,谢绝宴会,虽然得罪了别人,也不管他,这个也可算是近来一件可庆幸的事了。
虽然是如此,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只谢绝宴会,就算了结了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 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的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将“法师”“老法师”“律师”等名目,一概取消,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孑然一身,遂我初衷,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啊!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像我出家以来,既然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个也是本份所当然。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相处四年之久,有点不能忘情;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能够复兴起来,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可是我的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我以后对于养正院,也只可说“爱莫能助”了。
啊!与诸位同学谈得时间也太久了,且用古人的诗来作临别赠言。诗云:
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