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流转何方,我们称念的每一声佛号,都能温暖到她
没有老,就可能会死;
没有病,也可能会死;
只要生,就必定会死;
甚至没出生,亦会胎死腹中:
寥寥人生充满变数,
唯有死亡确凿无疑,而且死期不定。
烈日灼烧,仲夏的风如同热浪,裹挟着荒野林间的蝉鸣,阵阵扑面而来,乱了发丝,落了汗珠。酷暑天气,我步履踉跄,微颤着身体跪在一方墓碑前缄默无言,心中是难抑的悲伤与彻骨的哀凉。
墓碑上刻着慈母的名字,以我这不孝女的名义。左上角有她的遗像,仍是美丽大方的模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仿佛欲语还休。我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她的脸庞,想着一万句没有来得及表达的歉意与爱意,泪雨滂沱,肝肠寸断。
今天,是妈妈离世周年的忌日。
去年此时,妈妈做了可口的晚饭,一家人围坐用餐言笑晏晏,幸福温馨。仅仅几小时后,平素健康活泼的她却突发疾病身亡,毫无征兆,猝不及防。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她就这样匆匆离世,像是命运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打击太过剧烈,我的身体在很多天中不受控制地发抖,从头皮麻到脚底,从牙床麻到指尖。泪水更如断线的珠子、决堤的江河,哭不尽、流不干。
我停止了娱乐,割断了社交,不肯见任何朋友,也不敢回应关心,不知如何面对“你还好吗”“好些了吗”的留言。
因为不想违心地故作坚韧,但若如实倾诉自己莫大的悲恸与无助,便是反复揭开疤痕舔舐伤口,且怕说多了会像“祥林嫂”般令人生厌。于是,复杂沉重的情绪只能独自消化,一切都成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人们说时间是良药,它却没能疗愈我,反将感伤沉淀得深刻入髓。就像是半衰期较长的阿奇霉素,停用几天药性仍不减;又像是入口平淡的绍兴黄酒,翌日宿醉后劲更浓烈。她走后,她的气息却如影随形,依然是我生命中的惯性。物是人非,最为残忍。
看到精致的耳环,还是想买下来送给她;望见天边的红霞,还是想拍下来发给她;阅览精彩的文章,还是想把链接转给她;品尝好吃的零食,还是想顺手就递给她。
有一次,走在街上忽闻幽香,是妈妈身上的味道,我愣了片刻,急急左顾右盼,下意识寻找那熟悉的身影,瞬间又明白,不过是旁人用了同款香水。
有一次,接到广告推销的“骚扰”电话,与她的手机号仅有尾数差别,我怔住了,认真而耐心地听对方讲了很久,舍不得屏幕上的那串号码黯淡。
还有一次,偶遇一位穿连衣裙的女士,背影很像妈妈,我好想去拥抱她,但无理由。于是,我轻走上前,帮她提起购物袋,静静走了段路,就像无数次伴母亲回家那样。
三百多天过去了,我仍难以相信英年丧母的事实,总觉得她随时会推门进来唤我乳名,甚至多次幻视幻听,常于午夜骤然惊醒,痛苦得将自己抱作一团,在漆黑中胆颤心惊。
早生华发,少女一夕间长大,从云端跌入尘埃。曾经被妈妈体贴入微地照顾着,我十指不染阳春水,从不做饭洗衣,却是心安理得。
而今,孤儿失怙,除了万分悲痛,还有一地狼藉。糊了的锅,太咸的菜,皲裂的手,无休止的家务令我时常腰酸背痛,始知生活的真相是这般琐碎不堪,始知母亲的恩德是那样深厚恳切,重如须弥山。而我,受之有愧,悔之晚矣。
如今,我羡慕世上每一个有妈妈的人,羡慕他们还能和妈妈见面说话、吃家常便饭。我甘愿付出一切,换取与她再次相聚的时光,哪怕只有片刻。可这最单纯朴实的天伦之乐,已成不可能的奢望。
她曾开玩笑般问到:“等我老得不能动了,你会不会不管我?”
看着她秀丽的乌发,我言语轻快地嗔怪:“管管管,但是……想什么呢?你不会老!”
她的确没有老,没有机会。在衰老到来之前,死亡竟先行一步,永远定格了她的容颜。
纵使早已知晓人生八苦的遍在,我依然被“无常”打得措手不及。从来没想过,“爱别离”竟来不及好好说一声再见,阴阳相隔以如此难以承受的方式演绎;也从来没想过,生、老、病、死,并不是人世经历的必然顺序。
没有老,就可能会死;没有病,也可能会死;只要生,就必定会死;甚至没出生,亦会胎死腹中:寥寥人生充满变数,唯有死亡确凿无疑,而且死期不定。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妈妈一生优雅,穿着颇为讲究。明知她已不能再享用世间物质,家人仍执意带了四季的衣物到墓园烧掉,以寄哀思。我目睹一件件曾披在她身上的华丽服饰,在烈焰中迅速褪去鲜妍色彩,化为黑烟灰烬,心头无声泣血。
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备受煎熬。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做出自虐行为,故意不进食,饿到胃病发作,低血糖晕眩;故意不呼吸,憋到心律失常,试图体验濒死。总是忍不住想象妈妈临终前的苦痛无助,为没能及时救助她而反复自责,心如刀绞。
再次阅读《生命这出戏》,我才注意到几年前没有留心的文字:“至亲的过早离世往往会让人陷入自责和怨恨中,有些人会带着这种自责怨恨长大,老去。”
而堪布肯语谆言:“其实失去亲人不是你的错,遗憾可以弥补,为他们超度、行善,帮助他们,并替他们关心他们没有来得及照顾的人,延续他们的关爱。”
依师教诲,我开始默默为母亲行持善法,尽力广做功德。
我很少再“自残”,因为渐渐意识到,血肉之躯虽是“四大假合”,不值得眷恋,但这难得的人身是母亲殷重的恩典,不能白白辜负。而且,她还需要我,甚至比生前更加需要。
数次思念过度、心力不足的时候,我跪在地上,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猛力祈祷,仿佛师尊就端坐于面前的虚空,如如不动地注视着、鼓励着我。就这样,佛力的加持一次又一次将我从极度悲伤中救赎。
同样悲戚至极的还有外祖母,耄耋之年失去唯一的女儿。她总说可怜我,小小年纪没了娘。而我亦心疼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每次探望,只见日渐加深的皱纹在她绝望的面庞上刻下苍凉的沟壑,因长期恸哭而红肿的双眼脆弱地凝视着我,一老一少相顾无言,欲语泪先流。
老人惊恐难眠,夜夜依赖药物才能勉强入睡。我在其床头挂了一幅《极乐世界庄严图》并叮嘱:“姥姥,想她了就念阿弥陀佛,睡不着就念阿弥陀佛。”
姥姥头脑清楚,在那一代人中是文化程度较高的。如此,反倒是不好劝解,她认为念佛是愚昧的,顶多算求个寄托。我认真地请求:“姥姥,我和您一样,也读了很多书,也产生过疑虑,但对精神信仰的求索,不是迷信,而是在逐渐接近实相。请您相信我,更相信佛陀!”
若承认因果相连,则无法否认轮回。我宽慰姥姥,亦提醒自己:人死非灯灭,妈妈只是迫不得已,匆匆奔向了后世。无论流转何方,我们称念的每一声佛号,都能温暖到她。
姥姥开始念佛了,并每天向我报数,三千,五千,一万……写下这些文字时,老人因病住院了,等待几天后的一场大手术。我内心难免忐忑,但也多了一份坦然和勇气,至诚祈祷三宝佑她平安。
所有亲朋友邻,都因痛惜吾母而意难平,慨叹着“多好的人啊”“老天太不公平了”。
父亲丧偶,孤独落寞,度日如年。许是为了排解内心苦闷,他常与友相聚。就在母亲周年祭的近一个月,他竟又接连参加了两场葬礼,逝者都是此前常安慰他的老友。
一个是阿姨,平时特别在意身体,稍有不适就会直接拨打120,火速前往医院,甚至显得有些夸张。即使如此惜命,她还是没能与死神抗衡,被一场看似普通的疾病无情地带走了。留下生前身后事,诉不尽,离人泪。
还有个叔叔,清晨外出散步,妻见其久久未归,遂下楼寻找。没走多远,瞥见一群人围着鸣笛的警车与救护车,她出于好奇走了过去。没曾想,人群围住的,正是自己倒地不起的丈夫。而他,心源性猝死,已停止呼吸。他们的孩子,秋天就要结婚,这位叔叔没能看到女儿凤冠霞帔。
不久前,中原一场暴雨,夺了上百性命。有的人只是照常开车行路,却被瞬时的巨量降水淹没,再也无法走出隧道;有的人只是照常地铁通勤,却被倒灌的雨水封堵,再也无法回家吃饭。雨停了,城市很快恢复运转。可有多少家庭,从此支离破碎。
此前,我对拥有的物质、精神、功名、情感关系习以为常,在优越感和安全感中默认一切,从未细致地观察过人生的因果,从未入微地觉知过命运的无奈。
现在,尝试跳脱出自身局限,放下傲慢、漠视、哀怨、自怜,以更广的时空做维度,以更多的生命做参考,我清晰地“看”到一条倾泻如洪的河流,苦难为河床,无常为砂石,从宿命的远山奔涌而来。
偶尔有零星落花飘零水上,搅起片刻的快乐波纹,转瞬又消散。而我们像羸弱的游鱼处于其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亦或者,我们就是这条河本身。
大乘常道心系众生。然而,未深入省察时,“众生”只是一个模糊的群像,与我们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隔阂,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直到淡却私心,才明白“众生”就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至爱与挚友。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皓月当空,千江有水,皆映月影;云在青天,万里相连,本具辽阔;佛我众生,息息相关,何来区别?
人生确确实实苦透了,一遍又一遍心碎,再一遍又一遍拼起碎片。这颗心摔摔打打,早已百孔千疮,却依然跳动着,温柔而悲悯。
正如回向偈言:生老病死犹波涛,愿度有海诸有情。为了母亲和一切如母有情,我不禁诚惶诚恐,虔敬慎重地捧起这颗心,誓将它百炼成钢,不负所爱与深恩。
如是,愿余生的每一天,离世间八法更远一点,离佛与众生更近一点。
谨以此文献给大恩上师希阿荣博堪布,
是您智深勇沉,
赐予我直面险难的利剑;
是您无限慈悲,
加持我守护内心的庄严。
—— 文 / 悦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