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有两种,托梦与占梦,解读《庄子》之梦,梦迷与觉悟!
在庄子之前,古人说梦有两个基本模式:一是托梦,一是占梦。托梦具有解释的特点,是以梦境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说明。占梦则是预言性的,是对梦境预示的神秘未来进行事先的揭示。这两种说梦的方式虽然有针对过去和未来的不同,但都以梦境为真实,都深信梦境的内容是“实际”的,尤其是占梦,由于相信梦境预示着某个必定到来的未来事件,因此梦境甚至比当下的现实更加重要。
到了庄子,说梦增加了一个全新的形式,这就是以“梦”与“觉”相对,喻指精神上的迷惑和觉悟。梦是迷梦,是迷惑;觉是觉醒,是觉悟。这样,“梦”和“觉”在《庄子》里就成为一对重要的隐喻。传统的托梦和占梦所蕴含的梦境为真的梦感,就被庄子消解了。梦不再是“真实”的,甚至恰好相反,梦意味着人陷溺于迷惑,只有醒来(觉),人才能走出迷惑,觉悟到世相和人生的真谛。
《庄子》书中也有托梦,例如《人间世》的栎树梦和《至乐》篇的骷髅梦;也有占梦,例如《田子方》篇的文王梦,但是,由于梦的真实感被消解了,《庄子》的托梦和占梦也都改变了性质,在相当的程度上被形式化为寓言,成为表达思想的一种手段,而不再像传统的托梦和占梦那样,发挥着解释过去和预知未来的功能。
本文试图分析《庄子》的梦说,以显明庄子说梦的特点和对后世的影响。
我们指出,以梦为迷惑,以觉为醒悟,这是庄子说梦的特点,幷且是庄子开展出来的说梦的方式,是先前不曾有过的方式。为了表明这一点,清理《庄子》之前的梦说以资比较就是必要的了。根据笔者的考察,《五经》中,《诗经》和《左传》多有说梦的内容,而《诗经》和《左传》的说梦,不出托梦和占梦这两种方式。例如《诗经》有“召彼故老,讯之占梦”“乃占我梦”等诗句,不仅直接说出了“占梦”的字眼,而且这些诗句的上下文,吟唱的就是梦的内容,描叙的就是某次占梦的活动。由于文体的缘故,《左传》中有关梦的内容更具有故事性,下面我们就引述和分析其中的两个故事,作为托梦和占梦的典型事例。
托梦的典型是结草梦。这个梦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晋国的魏颗在与秦人作战时,抓获了秦国名将杜回,因为有一个老人结草绊倒了杜回的马。晚上,结草老人托梦魏颗,称自己是报答他。原来,当年魏颗的父亲病时曾经嘱咐魏颗,他死之后嫁掉他的妾妇,到病重时,又说让她们陪葬。父亲死后,魏颗没有让妾妇陪葬,而是把她们嫁出去了。他的理由是,嫁走妾妇是他父亲在清醒状态下的决定,而病重神昏,所以他“从其治”,执行了嫁掉妾妇的吩咐。结草老人的女儿就是被嫁妾妇之一,所以老人结草助战,报答魏颗。这个梦只是对先前发生的事情(结草)进行解释,本身是清楚的,幷不隐含预示未来的神秘意味,完全用不着“占”,所以这个故事没有后续的占梦情节。这是《左传》中的一个比较纯粹的托梦:以梦境来解释先前的事件。
《左传》中的占梦我们选择成公十年的“晋侯梦大厉”来分析。这是一个复杂的梦,由三个不同的梦境组成,我们先看一看这个复杂的故事: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
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䧟而卒。
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
这个故事由三个梦组成。先是晋侯梦见厉鬼找他算账,求问桑田巫,桑田巫的解释是,这预示着晋侯的死亡,晋侯已经没有机会吃到新年的粮食了。随后,晋侯在梦中获知他的疾病潜藏到了膏肓之间,已经不能医治,秦国的良医来到之后,说出的病状与晋侯之梦完全吻合。六月新麦下场,晋侯用新麦为食,桑田巫预言过晋侯吃不到新粮,而新麦已经摆在晋侯面前了,这似乎意味着桑田巫占梦的失败,于是晋侯给桑田巫看了新粮之后,把他杀死了。但是,晋侯在品尝新粮之前去了一趟厕所,结果掉进茅厕死了。结果终于如桑田巫占梦所预示的,晋侯没有吃上新粮。
晋侯之死的原因在这里有点含糊,因为这个故事说到了厉鬼的追索,晋侯的生病,还有掉进茅厕,那么,晋侯最终丧命茅厕,是厉鬼追索的结果?还是因为病重而失足坠落?或者仅仅是一个意外?这里并没有交代清楚。但是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这就是桑田巫占出晋侯之梦意味着他的速死,他吃不到新粮了,这个结果是完全实现了的。新粮已经摆在晋侯的面前,但是他吃不上,他在饭前的如厕中掉进茅厕死了,因为他的死亡已经在梦境中被预示过,幷且已经被桑田巫“占”出来了。
小臣的陪葬也是在梦中预示了的,小臣梦见背负晋侯上天,他说出了这个梦,果然,晋侯掉进茅厕,他把晋侯背负出来,最终殉了葬。梦境暗示的小臣之死,最终也实现了。
这就是占梦的基本特征:梦境被认为大有意味,这个意味是神示,占梦就是把神意揭示出来,最后,梦境的内容成为后来的真实,神意完全实现。
从《诗经》和《左传》所载之梦来看,当时对梦的理解完全是在“托梦”和“占梦”的样态下,尤其以占梦的内容为多。所以《左传》记载的梦,通常都是这种样式:梦境;占梦对梦境意义的揭示;梦境的蕴含最终成为事实。在这里我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一一复述《左传》记载的所有梦和占梦的结果,上面所举两例可以作为托梦和占梦的典型,因为在这两种形态之外,幷没有其他形态的说梦方式。
五经之外的诸子对于说梦显然没有太大兴趣,《老子》没有“梦”字,《孟子》也没有“梦”字,《论语》里只有一条材料言及梦,那是孔子对自己长久梦不到周公的感慨:“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就这条材料而言,梦在崇尚理性的孔子那里已经没有什么迷信的色彩。但是,孔子希望梦见周公,是希望在梦中领会周公的精神,这种向往使孔子的梦仍然处于领受神示的样态之下,也就是处于占梦的样态之下。
《墨子》里“梦”字出现了五次,真正与梦境有关的只有一处,说的是武王梦见三神鼓励他进攻商纣,他遵从神示,取得了胜利。这个故事里没有占梦的情节,因为神示是明确的,幷没有以隐晦的方式来表达,但是武王的胜利是在他的梦中预示了的,所以《墨子》里唯一的这个梦,也没有走出占梦的模式。
虽然在《庄子》之前,说梦没有走出占梦的模式,但是,占梦的迷信色彩在降低,以占梦的方式理性地利用梦境的事例逐渐出现,利用的意图日益明显,这一点从《晏子春秋》和《战国策》的梦说中可以清楚看到。
《晏子春秋》记载了三个梦,都是齐景公的梦。《晏子春秋》对这三个梦记录都伴随着占梦或释梦的活动,同时透露出晏子利用占梦来影响齐景公的明显痕迹。
第一个梦与齐景公伐宋有关。齐景公伐宋路过泰山,“梦见二丈夫立而怒,其怒甚盛”,景公被吓醒了。找来占梦者解梦,占梦者的解释是,景公路过泰山,却没有祭祀山神,泰山之神发怒了,只要景公祭祀山神,就可以平息梦中二丈夫的怒气。但是晏子却说,在景公梦中发怒的不是泰山山神,而是宋国的先祖商汤和伊尹,他们发怒是因为齐景公对宋国开战,如果要平息他们的怒气,就必须停止对宋的战争。宋景公接受了晏子的解释,停止了伐宋的战争。
第二个梦是,景公在梧丘打猎,梦见五个男子朝着他的行帐称说自己无罪。景公询问晏子,才知道他的祖父灵公当年杀了五个无意中妨碍打猎的人,砍下他们的头,这些头就埋在他营账的附近。景公命令重新安葬五个头骨。百姓因此称颂景公善待死者,幷相信他对待百姓一定更有爱惜之心。这个故事的结尾说:“君子之为善易矣。” 落脚到了道德劝勉的立场上。但是,就这个梦的特质而言,这是一个托梦形态的梦,五个冤死的人托梦景公辩解自己的冤屈,而景公接受了他们的申诉,给了他们一个安顿。
第三个梦是,景公患病,卧床十多天,“夜梦与二日斗,不胜”,询问晏子,晏子让他唤占梦者来解梦,同时,晏子教给占梦者一套解释,说景公患病,病属于阴,二日属阳,一阴不胜二阳,说明景公的病将要被二阳克制,因此这个梦的意思是景公的病就要好了。过了三天,景公的病果然好了。 晏子借占梦者之嘴说出的解释具有精神暗示的意义,但是,如果没有对梦境的迷信,暗示也是不起作用的,因此景公必定处于占梦的意识之下。
《晏子春秋》里的这三个梦皆不出占梦和托梦的形态,但是已经透露出对梦的理性利用,晏子借用景公之梦,或劝止对宋的战争,或劝他怀柔百姓,或鼓励他战胜疾病,总之,晏子借助梦境对景公的行为进行引导。但是,晏子的做法幷没有离开占梦的形态,还是以占梦的方式在对梦进行利用。
理性地利用梦,这个意味在《战国策》里更加明显了。《战国策》里梦字多见,但多用于地名“云梦”,只有卷二十记载了一个梦:
卫灵公近雍疽、弥子瑕,二人者专君之势以蔽左右。复涂侦谓君曰:“昔日臣梦见君。”君曰:“子何梦?”曰:“梦见灶君。”君忿然作色曰:“吾闻梦见人君者,梦见日。今子曰梦见灶君而言君也,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对曰:“日并烛天下者也,一物不能蔽也。若灶则不然,前之人炀,则后之人无从见也。今臣疑人之有炀于君者也,是以梦见灶君。”君曰:“善。”于是因废雍疽、弥子瑕而立司空狗。
这个梦与其说是一个梦,不如说是一种劝谏的方法。复涂侦想劝卫灵公脱离宠臣的障蔽,故意说自己梦见的灶君是灵公,而通常是以太阳来比喻君王的,他用这种激将的方式引起话题,达到了自己的劝谏目的。
至此,我们对《庄子》之前的先秦典籍有关“梦”的记载进行了简单的清理,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虽然占梦的迷信程度在渐渐降低,对于梦的理性利用在渐渐加强,但总的来说,《庄子》之前的说梦基本不出占梦和托梦的形态,还不存在占梦和托梦之外的其他说梦方式。
到了《庄子》,一种新的说梦方式出现了,这就是以“梦”与“觉”对应,以梦为梦迷,以觉为醒悟,喻指精神的迷惑和觉悟。这种说梦的方式完全超出了传统梦说的托梦占梦模式,是一种全新的说梦方式。这种方式在《庄子》“梦”字最早出现的时候,就展现出来了。就《庄子》文本的传世规模而言,《庄子》的第二篇《齐物论》是庄子最早说梦的地方,而《庄子》以梦觉喻指迷悟的说梦方式,就见于《齐物论》。
《齐物论》有两处说到梦,第一处是大圣梦,另一处是篇末的蝴蝶梦。严格说来,大圣梦并不是一个梦,它不是一个梦境的记录,甚至也不是借用梦境来表达思想,大圣梦幷没有梦境的内容,而是一段以梦觉喻指迷悟的文字,因为其中有“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的文句,出于方便这里称之为大圣梦。我们先看这段文字: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段话出自《齐物论》中长悟子与瞿鹊子的对话,是长悟子对瞿鹊子说的一段话,其中的“予”,是指长悟子,“女”指瞿鹊子,而“丘”,则是指孔子。这段对话的缘起,是瞿鹊子向长悟子求证他与孔子的分歧,瞿鹊子认为“圣人不从事于务,……而游乎尘垢之外”,这是圣人的高妙,但孔子却以为这是不着边际的“孟浪之言”,瞿鹊子想让长悟子判定他与孔子孰是孰非。但是长悟子的回答,却指向了生命的虚幻。长悟子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以梦境与觉醒的不同感受作为对比,指点梦境的虚幻。因为只有醒来,梦境的不真才能被认识到,如果还在梦中,则无此觉悟,而会以梦境为真,所以长悟子说,瞿鹊子和孔子各自坚守自以为是的人生立场,就是还在梦中。他们以为自己的人生价值是真确的,如同梦者以为梦境是真实的,都处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的状态。而他本人说瞿鹊子和孔子在做梦,其实也是说梦话,属于“梦之中又占其梦焉”的性质。
这里出现了“占其梦”的话,但是这里的占梦,显然不是先前的占梦活动,因为这里并没有梦,梦在这里是一个隐喻,所以这里的“占其梦”,也是一个隐喻,隐喻长悟子对瞿鹊子和孔子各自人生立场的评价,因为长悟子说瞿鹊子和孔子各自坚守自以为是的人生立场是做梦,所以他把自己对于他们的评论称之为“占梦”。
长悟子说,觉醒之后才能够知道梦境的不实,所以他指出“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以大梦喻指对现实人生和人生价值的坚持,以大觉喻指对人生虚幻的觉悟。长悟子是从经验的梦饮酒和梦哭泣说起的,等他说到大梦大觉,梦觉已不再是经验的含义,而成为隐喻,喻指对于人生的迷惑和觉悟。大圣梦用梦境表达生命的虚幻感,以觉醒表达对生命虚幻的觉悟和洞察,因此,生理的梦觉所喻指的精神迷悟,实际上也是一种人生态度。这种人生态度对于后世的影响极其深远,这一点下文将论及。
大圣梦之后不远的蝴蝶梦,继续了梦迷与觉悟的话题。蝴蝶梦是《庄子》中最有名的一个梦,也是一个美丽而寓意深刻的梦: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当庄周梦为蝴蝶时,他以为自己就是一只蝴蝶,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叫做庄周的人在做梦。等他迷蒙醒来,那一刻,他迷惑了,他不知道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而此刻庄周醒来了,不复是蝴蝶,还是蝴蝶正梦见那个叫做庄周的人迷睡在床榻。庄子说,可以断言庄周和蝴蝶是不同的存在,但是要断定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明确何者为真,却很困难。
联系大圣梦来看蝴蝶梦,可以说蝴蝶梦是对大圣梦的诗意注释和悲观置疑,当庄周梦为蝴蝶并享受着蝴蝶翩跹飞舞的自在时,他正处于大圣梦所谓“方其梦也,不知其梦”的状态,但是,大圣梦似乎比较乐观,还相信能够有大觉来觉悟到大梦的迷惑,而蝴蝶梦则在庄周醒来的时候让他再一次陷入迷惑:不知道卧榻上醒来的庄周是否是蝴蝶的梦境。美丽的蝴蝶梦指点了走不出梦境的困难,寓意极其丰富,就《庄子》以梦觉喻指人生迷悟而言,它指出了最终觉悟的困难:如果人生如梦的话,又有谁能够走出人生,走出梦境呢?
人的生活和意义是出自人自身的构建,人用思想观念和实践活动把自己变成了“自己”,有谁能够不是自己呢?虽然不同的人所构建的人生意义会有这样和那样的区别,但作为人之构建则是完全一样的。所以长悟子会说瞿鹊子与孔子同在梦中,而他本人的评论不过是占梦,也就是梦中说梦。虽然长悟子期待“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有“大觉”来觉悟“大梦”,但是蝴蝶梦却指点了“大觉”的困难。
《齐物论》是《庄子》最重要的篇章,《齐物论》的大圣梦和蝴蝶梦,也是《庄子》说梦的关键,它们开启了《庄子》以梦觉喻指迷悟的说梦方式。这种方式重复见于其他篇章,成为《庄子》说梦的一个基本方式。例如《大宗师》有一段颜回和孔子的对话,也是以梦觉对举,在迷梦和觉悟的意义上使用梦觉的。这段对话说,颜回不理解鲁人为什么评价孟孙才“善处丧”,因为孟孙才在自己母亲的丧礼期间,“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这如何称得上是“善处丧”呢?颜回感到很不理解。孔子解释说,孟孙才所知道的,已经远远超过了关于丧礼的具体规定,他对于生死已经有了透彻的觉悟,因为他“特觉”,所以能够“人哭亦哭”,呼应人们的情绪而不是溺陷在盲目的悲哀中,所以得到了鲁人“善处丧”的评价。在向颜回解释之后,孔子说:
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孔子认为孟孙才参透了生死,超越了丧礼的具体规范,是“特觉”之人,而他与颜回则因为坚持礼乐秩序的规范并在意丧礼的细节,因此成为“其梦未始觉者”。这里说的虽然只是丧礼,但是也可以视为对整个礼义制度的一般态度。按照孔子的说法,执着于礼制规范的,是梦迷者,真正懂得这些规范的精神实质并超越了具体细节的,是觉悟者。我们知道,《庄子》中的孔子形象是多重的,有时候是庄子批评的对象,有时候是庄子的代言人。这段对话中的孔子,基本上是庄子的代言人。作为庄子代言人的孔子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一如庄子的一贯风格,以疑问把思考引向深入,说“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对自己的言说本身究竟是觉悟还是梦迷,进一步提出了置疑。这种置疑的意味,与大圣梦的“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相通的,与蝴蝶梦的“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也是相通的,它指向“大觉”,却又对最终的觉悟充满怀疑。
外篇的《天运》再一次在迷梦与觉悟的意义上使用了梦觉。这一次,孔子成为庄子的批评对象,被认为执迷不悟,所以这一段文字格外彰显梦迷的意味,觉悟则隐没了。这段文字也是一段对话,是颜回问师金应该如何评价孔子的行为,师金对颜回说的一段话。师金说:
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眯者,迷也。师金认为孔子执着地敬奉先王之道是执迷不悟,他用祭神的刍狗为喻,说先王之道不过是已经用过的刍狗。刍狗在使用之前,被放在精致的筐箱中,覆盖着绣巾,巫师斋戒沐浴之后,小心翼翼地取出,敬奉给神。然而刍狗在用过之后,就被抛弃路边,任凭路人践踏,或拣去作柴火。这时还想拿它装进筐箱,盖上绣巾,倚靠着它做刍狗祭神的美梦,“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这样的梦是做不成的。师金说,孔子希望恢复先王之道,就是在做这样的梦,他所遭遇的伐树于宋、断炊陈蔡的困境,就是由于迷惑而必然导致的结果。这里,我们不分析师金对孔子的批评是否正确,而只是指出,师金认为孔子追随先王之道是迷惑,用的就是“梦”的隐喻。
由于梦和觉在《庄子》里已经成为一对重要的隐喻,喻指迷惑和觉悟,《庄子》实际上已经消解了占梦时代以梦为真实的梦感,因此,《庄子》里已经很少占梦的故事,只有《田子方》篇的文王梦涉及到了占梦,还省略了占梦的环节。《庄子》多用托梦,而托梦的重点已经不是解释先前的事件,而是表达自己的思想。
我们先看《田子方》篇中涉及到占梦的文王梦如何并不真正具有占梦的实质。文王梦是这样一个故事: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黒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
文王想任用姜太公,担心大臣反对,于是假称父亲季历托梦,令他委政姜太公,以这种方式,文王让姜太公顺利参政。据此来看,文王梦与其说记录了文王的一个梦,不如说记录了文王的一次政治运作。这一点一定要特别指出。因为,如果文王真正做了这个梦,那么,这个梦就是典型的“占梦”样式。上文指出,《诗经》《左传》时代的梦都是“占梦”样式的,在“占梦”的样式下,梦被认为大有意味,是神意的启示,而“占梦”不过是把隐含在梦中的“神意”揭示出来,用于指导未来的生活。
可是在《庄子》的记载下,文王并没有真正做这个梦,而是假托有这个梦,这种假托,在“占梦”的时代是不可能的。从《左传》记载的梦可以看到,“占梦”方式下对待梦的态度是极其认真严肃的,假托梦境极其罕见。确实,如果梦被认为是神意的传达,又有谁敢假托神意呢?而《庄子》记载的文王梦是假托,说明在庄子的时代,“占梦”已经衰落了,于是梦也可以成为政治运作的手段,这与上文引述的《战国策》那个梦一样,是策略性质的。然而在文王梦里,文王的假托又是成功的,大臣们接受了梦的指令,使文王授政姜太公的计谋得以实现,这又说明“占梦”的观念仍然在支配人们的理解。
如果说文王梦显示出占梦的衰落,那么,庄子里多次出现的“托梦”也同样改变了性质,首先,以托梦形式出现的梦往往不是真实的梦,而不过是一个托梦样式的故事;其次,梦境的重点也不再是为了解释先前的事件,而是转化成为表达思想的寓言方式。为了显明这一点,我们先看一看《庄子》里的几个“托梦”故事,并分析它们的特点。
先看《人间世》的栎树梦。这个故事说,一位姓石的匠人带着徒弟前往齐国,在一个叫曲辕的地方见到一棵充当社树的栎树,徒弟们被栎树的高大繁茂所吸引,和众人一样久久地驻足观看,石匠人却一眼不看,径直前行,原因是这棵外表高大的栎树是一棵不成材的“散木”,对于匠人的制作毫无用处。晚上,栎树托梦石匠人,就有用无用申说了一番道理,声称自己“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栎树的意思是,如果自己是一棵有用的“文木”,早就被砍伐,被肢解,根本不可能成长为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最后,社树讥讽石匠人是“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而石匠人在醒来后却完全理解了栎树,接受了栎树对于“用”的理解。
栎树的托梦显然是一个寓言,庄子通过这个寓言,讨论了什么是用的问题。我们知道,有用无用是《庄子》的一个重要主题,在《逍遥游》的篇末,庄子和惠施就围绕大树和大葫芦究竟有何用处,讨论了有用无用的问题。惠施以能够实现功利目标为有用,庄子却在超越功利目标的自在境界里展示大用,因此,在惠施眼里不能做水瓢的大葫芦,在庄子眼里能够助人漂游江海,在惠施眼里不成材料的大樗,在庄子眼里能够树立在无何有之乡,让懂得逍遥的人自在地寝卧其下,享受生命的愉悦。栎树梦又一次展开了什么是用的话题,而栎树在梦中扮演了教育者,把石匠人从功利的惠施变成了超越的庄子。
同栎树梦一样,骷髅梦也不是真正的梦境,而是一个寓言,庄子借助这个梦,讨论了生死的问题。这个见载于《至乐》篇的梦说,庄子在荒野看到一个骷髅,拿马捶敲着骷髅问它是如何死的,是过度享受而死呢?还是有亡国之祸被杀?或者因为行为不端,愧对家人而死?或者因为冻馁而死?也可能没有什么缘故,仅仅因为年老而死?庄子问了这些问题,拉过骷髅做枕头睡了。夜里,骷髅托梦庄子,说他的问话所涉及的,都是活人才会有的遭遇,在死亡的世界,这些麻烦是不存在的。骷髅告诉庄子说,死亡的世界是一个自在的世界,没有君臣关系带来的社会约束,也没有时光流逝带来的自然约束,这样的自在,实在是最大的快乐。庄子不信,表示愿意帮助骷髅重返人世,骷髅拒绝了,它皱着眉头说:“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骷髅梦讨论的生死问题,也是反复出现在《庄子》中的话题,《大宗师》的子来将死和子桑户死的故事涉及到了这个话题,《至乐》篇的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也涉及到这个问题,《列御寇》以庄子之死终篇,谈的还是生死问题。生死问题是庄子最关心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追问生命的意义。总的说来,庄子对生死表现出一种豁达的态度,这其实也是一种豁达的人生态度,骷髅梦透露的,就是这种态度。所以这个梦,其实是庄子讨论生死问题的一个载体。
第三个托梦形态的梦是《外物》篇的神龟梦: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髪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㑹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神龟托梦原本是为了求救,最后却被宋元君刳肠,取龟壳用于占卜,终于丧命。如果在这个梦之后没有借孔子之口说出的一段评论,《外物》篇的神龟梦就只是一个旧梦的记录,但是借孔子之口说出的评论使这个梦所表达的意思超出了梦之外。孔子说,神龟能托梦于元君,却不能逃避渔人之网;它的壳能七十二次用于鑚卜而皆得灵验,却不能逃避刳肠取壳的死难,孔子的结论是:“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由于孔子的评语,神龟梦不再单纯,而成为庄子追问何为真知的依托了。果然,在神龟梦之后有一大段关于“知”的论说,讨论如何“去小知而大知明”。小知与大知的对举在神龟梦的语境下,就是要超越神龟托梦的“知”和占卜的“知”,去获得保存自己生命的“大知”,享受生命的愉悦。借孔子之口说出的评论使这个具有托梦形态的旧梦变成了寓言,庄子用这个寓言讨论了“知”的问题。
《庄子》中有11处说到梦,有梦境内容的是蝴蝶梦、栎树梦、骷髅梦、文王梦、神龟梦,还有一个上文没有提到的儒者梦,这个故事说儒者缓把弟弟翟培养成为墨者,却导致了自己的失败,这显然是寓意儒墨之争的一个寓言。从这些有梦境的故事来看,没有哪一处是像《左传》那样真实地记录梦境,所以,这些梦的梦境其实都不是真实的梦境,即使其中的某些梦可能是有过的,但是它们也不是被当作梦来记录的。由于庄子消解了梦的真实性,梦(觉)变成了迷悟的隐喻,梦境在《庄子》中也都变成了言说的场景,发挥着寓言的作用,被庄子用来讨论不同的问题。
在庄子的时代,占梦的传统已经衰落了,而理性在成长,这样的时代背景使庄子能够把所有的梦都变成场景和寓言,如同《战国策》把占梦变成了“说辞”一样。就消解梦的真实性而言,庄子与《战国策》没有什么不同,庄子的特异之处只在于,他不仅消解了梦的真实性,还创造性地把梦觉变成了一对寓意深刻的隐喻,这对隐喻不仅影响了后世的表达方式,还塑造出了一种影响深远的“人生如梦”的人生态度。
《庄子》以梦觉喻指迷悟,而迷惑和觉悟是指向人生的,因此,梦觉的隐喻往往喻指人生意义的觉解和困惑,这一点在大圣梦的“大梦”“大觉”上已经清楚表明了。就整部《庄子》的论述来看,庄子认为人生困惑的本质是执着于现时/现世,执着于功利,以为此时就是永久,此地就是全部,功利就是一切,这种现实而功利的态度往往把人困陷住了。
所以庄子动辄说“千岁”,说“万世”,说大树、大鱼和大葫芦、大鹏鸟等等,他的意图,是要把现时放在无限绵延的时间流程中,把现世放在阔大无极的空间背景下,在超越此时此地的“大”之下,克服执着的固陋。从执着走向阔大,从功利走向超越,在庄子就是从迷梦走向觉悟。他借孔子之嘴说孟孙才“特觉”,让孔子说自己和颜回都是“其梦未始觉者”,就是以固陋与觉悟对举而展示觉悟的高妙。
因为有高远广阔的取向,现时/现世的有限性才得以超越,而超越现时的态度,却又模糊了现实的实在性,使经验中实实在在的现实变得虚玄起来,和原本被认为虚玄的梦境难以区分了,庄子的蝴蝶梦就表达了梦觉难分的感觉,同时也对能否最终走出梦境表示出疑惑。这些特点,使《庄子》的说梦方式不仅衍生出“人生如梦”之类的熟语,同时也催生出黄粱梦、南柯梦之类的虚拟梦境的故事,来表达一种庄子式的人生态度。
黄粱梦又称《枕中记》,是唐代沈既济的作品,我们先看看这个故事:
开元中,道老吕公经邯郸,道上邸舍中,有一少年卢生,同止于邸。主人方蒸黄粱,共待其熟。卢不觉长叹,公问之,具言生世困厄。公取囊中枕以授卢,曰:“枕此当荣,遇如愿。”生俯首,但觉身入枕穴中,遂至其家。未几登历台阁,出入将相,五六十年,子孙皆列显仕,荣盛无比。上疏云:“臣年逾八十,位历三台,空负深恩,永辞圣代。”其卒夕。卢生欠伸而寤,吕翁在旁,黄粱尚未熟。生谢曰:“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
少年卢生的一生荣盛,不过是一枕黄粱。梦中的真实经历,醒来后顿显虚幻,梦中的漫长人生,醒来后不过黄粱未熟。相对于人真实的一生,一枕黄粱是极其短暂的,然而相对于庄子的“千岁”“万世”,人的一生不也是极其短暂的吗?卢生在梦中度过了一生,当他从一枕黄粱的梦中醒来,他也就从对现实/现世的执着中解脱出来了,于是,他在梦前长叹生世困厄,梦后却感谢吕公熄灭了他追求富贵的欲望,而没有了外求的欲望,生世的困厄也就消解了。这里的时间感,梦幻感,觉悟到梦幻不实以后的超越感和解脱感,确实继承了《庄子》说梦的意味。
如果说黄粱梦主要在时间的久暂上说梦觉,那么,南柯梦就是在空间的大小上说梦觉。南柯梦又称《南柯太守传》,是唐代李公佐的作品,我们还是先看这个故事:
淳于棼,家广陵,宅南有古槐。生豪饮其下,因醉致疾,二友扶生归,卧东庑。
梦二紫衣使者曰:“槐安国王奉邀。”生随二使上车,指古槐,入一穴中。大城朱门题曰“大槐安国”。有一骑传呼曰“驸马逺降”,引生升广殿,见一人衣素练,服簪珠华冠,令生拜王。曰:“前奉至尊命,许令女瑶芳奉事君子。”有仙姬数十奏乐,执烛引导,金翠步障,玲珑不断。至一门,号修仪宫,一女号金枝公主,俨若神仙,交欢成礼,情义日洽。
王曰:“吾南柯郡政事不理,屈卿为守。”敕有司出金玉锦绣,仆妾车马,施彩广衢,饯公主行,夫人戒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为妇之道,贵在柔顺,尔善事之。”生累日达郡,有官吏僧道音乐来迓。下车,省风俗,察疾苦,郡中大理,凡二十载。百姓立生祠,王赐爵锡地,位居台辅,生五男二女,荣盛莫比。公主遇疾而殂,生请护丧赴国,王与夫人素服,恸哭于郊。备仪仗羽葆鼔吹,葬公主于盘龙冈。生以贵戚,威福日盛。有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壊,事在萧墙。”时议以生僣侈之应。王因命生:“日卿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复命二使者送出一穴。
遂寤,见家僮拥生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西,垣余照东牖。因与二客寻访,见下穴洞然照朗,可容一榻,上有土环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二大蚁素翼朱冠,乃槐安国王。又穷一穴,直上南枝,群蚁聚处其中,即南柯郡也。又一穴盘屈若龙蛇状,有小坟髙尺余,即盘龙冈也。
生追想感叹,悉遣埋藏。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奠知所之。所云“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也。
淳于棼梦中的槐安国,不过是他家门口的一棵大槐树,他担任郡守的南柯郡,不过是槐树南枝下的一个蚁穴,其他如修仪宫、盘龙岗,也无非是穴中小处,然而在梦中,淳于棼一生的悲喜荣辱,就发生在槐安国,就发生在南柯郡,他在修仪宫享受了婚配公主的洞房花烛夜,又在盘龙岗埋葬了爱妻,在南柯郡受到百姓的爱戴,又在朝廷中受到时议的指责。等他醒来,那个梦中的大世界骤然显出了它实际的小:槐树和树下的蚁穴。
而且,这个在梦中充当南柯郡的蚁穴又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一场风雨,便消失了。这些描写都具有隐喻的悠长韵味:人的一生似乎是人的全部,但是在更大的背景下,它却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并且,人的生命和生活如同南柯梦中的蚁群,是脆弱而不耐摧折的。司马迁曾经感叹人的生命“如白驹过隙”,“与蝼蚁何以异”,南柯梦让梦者在蚁穴中展开自己的生活,这里寄托的生命感,与司马迁的感慨是相通的,与《庄子》的生命感也是相通的。
黄粱梦和南柯梦是很有名的,许多诗歌采用来表达生命的梦幻感,例如宋代张耒“古来扰扰今何有,一熟黄粱梦已回”的诗句,宋代黄裳“莫作南柯梦,浮荣一觉休”的诗句等等,表达的就是“人生如梦”的生命感,而这种说梦的方式和生命的感觉显然来自《庄子》的影响。其他著名的梦,例如《红楼梦》,无论是隐去真事(甄士隐)而假说村言(贾雨村)的言说方式,还是小说中的各处具体情节,都充满了庄子的生命感。
作者:陈静 道教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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