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教派的《宇宙起源》问题惊人相似


萨满教天穹观是信仰萨满教的北方诸民族基于对宇宙天穹的虔诚崇拜,世代观察宇宙,不断认识宇宙的思维结晶,是人们对宇宙认识的总概括。萨满教宇宙观是原始先民对宇宙直观观察、丰富想象和类比相结合所获得的认识。

宇宙原初形态如何,天地又是怎样起源的,何为宇宙万物生成的本源,这些都是原始人类共同关心和探讨的问题。世界许多原始民族对宇宙起源的解说多持“混沌说.北欧神话认为,宇宙最初混沌一团,无天、无地、无海。[1]我国盘古神话亦有“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2]的记载。“混沌说”也是萨满教宇宙观中一个带有普遍性的观点。当然,具体的解说,各民族又各不相同。有的认为宇宙原初形态是一种混沌状态,有的视宇宙为一种混沌物质,有的则赋予了某种特定的物质。在布里亚特蒙古人中流传久远的《蒙古神话》[3]开篇就讲:在比太古还古的时代,天地不分,世间一片混沌,似浮动的云雾,飘荡的脂膏,轻轻蠕动,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产生了明暗清浊的物团,于是轻清之物上浮为天,重浊之物下凝为地。班札罗夫在《黑教或称蒙古人的萨满教》中也指出:“蒙古人认为:天与地曾居于混沌状态之中,而且浑为一体。”

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则将天地未分的混沌世界比作“像水一样流溢”的汪洋世界。创世女神阿布凯赫赫即生于水中:“世上最古最古的时候是不分天不分地的水泡­泡,天象水,水象天,天水相连,象水一样流溢不定,水泡泡渐渐长,水泡泡渐渐多,水泡泡里生出阿布凯赫赫。”[4]突厥民族也认为:“在大地形成前,到处一片汪洋,既没有天,也没有地,同时也没有日月。于是,诸神之首,万物之始,人类之父和母腾格里开拉汗创造了自己的相似之物,把它­称为人类。”[5]阿尔泰神话中也传讲着:宇宙最早是水,没有天、地、月亮、太阳。[6]布里亚特萨满教认为,世界之初只有水和水里沉默不语的一匹大龟,神出差到那匹大龟旁边,在它的肚子上筑建了世界。

作为一种信仰观念,“神灵创世,神生万物”无疑是萨满教世界观的基本思想。然而,在对宇宙起源的阐释上,却包含着原始自发的朴素唯物主义因素,含有某些真理的成分。在天、地形成前,宇宙是一个混沌世界,表明这种宇宙现象是客观存在的,这就首先肯定了宇宙的物质性。而以云雾、水等自然物质来形容这个混沌世界,便给宇宙起源以唯物主义的解释。当然,各民族宇宙观对宇宙起源之物质性的解说是自发的、潜意识的,而且是不彻底的。如突厥民族观念中的原初宇宙,既有自然物质水,又有超自然的神,二者关系如何,并未说明,似乎二者同时存在。蒙古族和满族则肯定了先有云雾、脂膏、水一样的混沌世界,而后有神。满族创世神话更明确指出创造天地万物的创世女神阿布卡赫赫生于水中,使物质的水成了孕生万物的源泉。

最初的宇宙是一个混沌的世界,这种带有相当普遍性的认识主要来自原始先民的想象和猜测。然而,它却与科学的宇宙学说有某些契合之处。当代许多科学家认为原始宇宙是由各种原始物质组成的混沌世界。可见,先民对宇宙的认识含有某些合理因素。在萨满教宇宙观中,宇宙的原始物质多为某种具体的自然物质,如水、气、云雾等,这种以可感知的具体事物进行简单类比的思维方式符合原始思维特征。认识能力的低下,大大地限制了人们的思维水平,原始人类只能以感性认识为依据去认识宇宙、自然,这是原始人类无法逾越的思维阶段。

如果说萨满教宇宙观对宇宙起源的探索含有某些朴素唯物主义成分的话,那么,对万物生成的解说则是以唯心主义神创论为出发点的。蒙古族神话传讲,是天上的九十九尊天神加固土壤,使尚处于一片漂浮状态的地界变得平平整整。又从天上撒下草木,把按照天神模样造的人送到地上,从此地上有了人类,有了草土生灵。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传讲,创世女神阿布卡赫赫(天神)与由她下身裂生出的卧勒多赫赫(布星女神)“同身同根,同现同显,同存同在,同生同孕”,共同生化,创造世界万物,“育有大千”。其中,阿布卡气生云雷,巴那姆肤生谷泉,欧勒多用阿布卡赫赫的眼睛生成日、月、小七星。人、禽、兽、花草树木和其他自然物都是三姐妹女神创造的。

在萨满教世界中,神是世界的主宰。神创万物说是萨满教神学思想在万物形成方面的具体体现。尽管各民族对神创万物的具体方法、途径、先后顺序各有不同的解说,但其精神实质却是一致的,即肯定神灵在万物起源上的创生作用,从而给万物形成以唯心主义的解释。尽管如此,萨满教对万物形成问题的思考仍不乏闪光之处,有着可取的认识价值。

首先,对一些自然现象、特征、民俗事象予以自圆其说的解释。赫哲族神话《恩都力造人》对人的生命力的起源和人体特殊体态的形成有着符合逻辑的解释:恩都力先用泥捏了一条大鱼,接着又捏了十来个有鼻子有眼睛有胳膊有腿的泥人。这时天下起了雨,恩都力怕小泥人被雨淋坏,便把它们放入鱼口内避雨。待到天晴,小泥人欢蹦乱跳地从鱼口中自动跳出。大地上的江河、湖泊、山川的成因以及畸形人的出现都是恩都力的无意识活动(搬动泥人时碰坏了它们的胳膊、腿)的结果,泥人脸上麻点的出现是由于造人活动中偶然遇到的一场雨造成的。[7]神话传说对人的由来及生命力的获得、畸形人的出现予以符合逻辑的解释。

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以其奇妙的构思、丰富的想象对北方天象、地理的成因,生物的起源与习性,民俗的缘起等都作了朴素、具体的解释。如男人的生殖器与熊的生殖器相似,神话解释为,创世之初,地母巴那姆赫赫学着天禽、地兽、土虫的模样造男人,慌忙之中她从身边野熊的胯下取下一个生殖器,按在了她们已做成的男人形体的胯下。夜空中星星东升西移路线是创世三姐妹在与恶魔耶鲁里鏖战时形成的:布星女神卧勒多赫赫被耶鲁里囚于地下,其布星桦皮兜也被耶鲁里抢走。然而,卧勒多乃周行天地的光明神,她的光芒照得耶鲁里眼睛失明,天晕地旋,耶鲁里急忙将抓在手上的布星神兜从东到西抛了出去,卧勒多赫赫便从东向西追赶,夺回了布星袋。从此,星星总是从东方升起,在西方落下,年年如此。这一星移路线就是耶鲁里给抛出来的。对一些古俗的解释,不仅阐释了民俗事象的源流,而且揭示了它们的宗教、文化意蕴。如神话传讲,恶魔耶鲁里曾一度将天母阿布卡赫赫抓获,欲霸天穹。在大难降临之际,阿布卡赫赫的护眼女神者固鲁(刺猬神)见天地难维,便化作一朵芳香四溢、洁白美丽的芍丹乌西哈(芍药花星),耶鲁里见此奇花,爱不释手,众恶魔也争抢着摘白花。但白花却突然变成千万条光箭,刺向耶鲁里的眼睛。耶鲁里终因疼痛难忍,逃回了地穴,从而使天地得以拯救。满族妇女向有头上戴花或插花之俗,即有惊退魔鬼之寓意。而戴花、插花、贴窗花、雕冰花,尤以白芍药花最受青睐,盖缘于此。此外,满族及其先世敬鸟、点冰灯、高竿挂灯等古俗,都可在神话中找到渊源,得到解释,由此而成为满族民俗的重要源头。

神话对万物生成的解说反映着先民们认识世界的思想轨迹。生存活动的需要,使原始人类不断地认识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并试图对这个大千世界做出说明。然而,思维水平的低下,又使他们只能凭借猜测和想象对客观世界做出解释,即使是对已被他们认知的自然现象,也无法超越这种思维的特点。

应该承认,萨满教神话对万物起源及习性、特征的解释,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记录了原始先民认识世界的成果,不仅对一些具体、微观的事物有着相当细致的观察和颇为准确的认识,而且对宇宙、自然的总体把握上,也有许多合理因素。如萨满教宇宙观中的先有天地而后有万物的认识和“兽族百禽比人来到世上早”[8]的观念,基本上符合宇宙发展和生物进化规律,是对万物起源较为正确的解释。

其次,萨满教对万物生成的解释,虽以神创说为基点,唯心主义观点占主导地位,但这种唯心主义并不彻底,其中渗透着唯物主义因素。万物虽由神而生,但万物并非凭空而生,而是神凭借其他物质而生成。正如土耳其萨满教学者阿·伊南所说:“一般地讲,虽然信奉萨满教的突厥人的宇宙起源论承认‘造物腾格里’,但远不能把‘创造’的概念理解为‘从无到有’。因为最早的腾格里也要有一个栖身之处,为了创造万物,手里原来就有些物质……腾格里创造万物是给已经存在的物质以形式。”[9]

神借以造物的物质多半是某种具体的自然物质。古代突厥民族普遍信奉滕格里开拉汗为造物主,在一片汪洋的大海中,他命已先由他创造的人类潜入水底取泥土,然后撒在水面上,以创造大地。人类企图悄悄为自己造出一块陆地,便将一部分泥土含入口中,因口中泥土膨胀,呼吸困难,开拉汗便命他吐了出来,吐出来的泥土溅向四处,结果大地成坑坑洼洼,有的地方也成了沼泽。开拉汗一气之下,将人类从光明世界逐出。然后,他创造了一棵九枝巨树,并将每条枝创造为一个人。这里开拉汗造地用的泥土和造人用的树枝都是突厥先民熟悉的自然物,他们凭借想象与观测经验,在泥土和大地、树枝和人之间建立了联系,这是原始思维的产物。

宇宙万物千姿百态,滋生万物的原初物质亦千差万别,这是带有普遍意义的现象。然而,各民族却多有认识相同或相近的地方。如通古斯语族各民族都有恩都力用泥造人的人类起源神话,在这类神话中,泥土成了神造人的基本物质。泥土造人神话在世界许多民族中也都有流传,表明人类的思维方式有诸多一致之处。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各个民族不管它们的种源和地理环境如何,在自己的发展中总会碰到极端相似的物质的和精神的需要,总得为满足这些物质的和精神的需要而采取同一的生产方式”[10]。

同其他事物一样,思维也有一个发生、发展的过程。原始思维的发展基本上经历了一个由形象思维到抽象思维,由对具体事物的认识到对一般规律的认识这样一个认知过程。尽管这一认识过程相当缓慢,抽象思维能力始终相当低下,但从北方民族对万物起源的解说上,仍体现了这一认识规律。在萨满教神话与观念中,神借以造物的物质多是已为原始先民认识的某种自然物,反映了他们强于具象思维,弱于抽象思维的特点。然而,随着人类认识能力的增强,抽象思维的能力也有所提高,体现在一些民族中有关生成万物的原初物质的变化:“气生万物,光生万物”,造物所凭借的物质已由某种具体的物质演变为较为抽象的物质概念――“气”。当然,无论是具体的自然物质,还是抽象的物质概念,作为神灵造物的凭借之物,都同样说明萨满宇宙观在万物生成方面所表现出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相互交织这一特征。

1茅盾《神话研究》,百花出版社1984年版,第39页。

2徐整《三五历记》。

3[日]中田千亩搜集,昭和16年出版。

4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8页。

5[俄]B.B.拉德洛夫《萨满教及其神像》,贺灵、佟克力译,打印稿第6页。

6[土]阿·伊南《萨满教今昔》,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萨满教研究》编写组1979年铅印本,第17页

7徐昌翰、黄任远《赫哲族文学》,北方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5页。

8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第230页。

9[俄]B.B.拉德洛夫《萨满教神像》第16页。

10拉法格《思想起源论》,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37-38页。


《原始文化透视——萨满文化研究》 郭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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