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从未公开却渴望分享的亲身经历。那是2016年的春天,我刚从法国回来,身心还陶醉在巴黎的艺术天堂,却因为触犯深圳的禁摩令,被关进了拘留所。
人生第一次和陌生人的手,被手铐扣在一起。体检之后,被押到拘留所,脱光了所有的衣服接受检查,并交出随身携带的所有物件,如手机、钱包等,连身上的佛珠、饰物等也全部摘下。就这样,只剩下一个光溜溜的身体。最后穿上囚服,送往拘留所的狱室。从法国艺术天堂到深圳拘留所,时隔数日的我进入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体验两个天壤之别的人生,一切突然变得不真实,我的大脑一时无法适应,难以切换。几天前之前,我还和友人辗转于巴黎的罗浮宫、圣母院、奥赛博物馆、蓬比杜博物馆等艺术殿堂,享受着古典、抽象和现代的艺术盛宴。回到深圳后,抑制不住内心的创作冲动的我稍作休整,便开始闭关打坐准备进入作画状态。哪里想到到会突然被带上手铐,送往拘留所……
走在去狱室的过道上,沿途的犯人用各种目光扫视打量,好奇的、冷漠的、幸灾乐祸的,有人吹起口哨,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这或许是他们对新来者的欢迎仪式吧。
终于被带到一个狱室。里面有两个通铺,十来个人横七竖八躺在上面。我被安排到一个正对厕所的位置。厕所只有一个不到半米高的隔墙,基本上是全开放式的。整个狱室充满了刺鼻的臭味。我本能的把厕所冲洗了很多遍,异样的举动引来了其他人惊愕和不解的眼光。
第一个无眠的夜,除了臭味,就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以及时不时传来“放我出去”的呐喊声和狱警的警告声。
我辗转难眠,开始寻思如何在这个拥挤而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同那些与我格格不入、有着迥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却都一样失去了自由的狱友一起朝夕相处、共同度过未来的十天。
“十天,起码十天。” 这是我被关进来时,拘留所的人告诉我的。
第一个晚上,我就这样恍惚在黑夜的灯光下躺在那群人身边。后来难受了,我干脆像往常一样三点多钟起来,开始打坐。慢慢地,我的心静下来了,开始接受失去自由的现状,也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行动都将赤祼祼地暴露在狱友的眼光和狱室的监控仪之下。
既然如此,就权当一次特别的闭关修行罢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大家都被叫醒。早餐只有白粥供应,也有人来送开水。早餐后,一起唱2遍国歌。中餐和晚餐会有一些荤素搭配的菜饭。下午也要唱两遍国歌。每隔一天,下午3点全部人都要集中,到电教室去看宣传片或听讲座约三十分钟。除了这些安排外,所有的时间我都在打坐、诵经 。
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白天打坐时,耳边不时传来各种粗俗刺耳的对话,有时候,他们会因为某些问题大声争执起来,有时会听到窗外监管人员的呵斥声。但我依旧安静地闭目静坐。渐渐地,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微。
有一天,我正坐到入静,忽然闻到一阵臭味,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既恶心又尴尬的场面:在我床对面的厕所里,有个人正光着屁股蹲大便。当他看到我突然睁开眼睛时,猛然对我大喊:你要干什么?。
他慌乱而尴尬的神色像似被我吓了一跳。
拘留所的生活漫长而无聊,感觉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才熬过了两天。第三天打坐到凌晨时,我起身走到厕所与大门之间,无意间在厕所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块残缺不全的绿色肥皂。我把它捡起来握在手中,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以前在寺庙里雕刻佛像的场景。
我心生一念,想用那块肥皂雕刻一尊佛像。于是下意识开始用指甲在那块肥皂上一点一点地勾勒起来。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在雕刻这块肥皂,除了用指甲,我还自制了一个工具。我把吃饭的塑料勺子的勺柄折断磨尖,变成一把刻刀,拿来雕刻。
我的行为被狱室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他提醒我如果被上级领导发现,可能会多关几天。我没有理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一边回忆佛陀慈悲的神情,一边在残缺的肥皂上不停地雕刻。
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身处拘留所,也渐渐地忘记了手中正雕刻着的,只是一块残缺的肥皂。就这样专注地刻着,刻着……时光一点点地被刻去,心中的杂念也被一点点地刻掉。佛陀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我仿佛回到了两千五百年前,再次见到了世尊的慈容,见到了十方的佛国净土。突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我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狱友都围了过来,惊愕地看着我手中的佛像。
最前面站着的是一个刻满纹身的大个子,模样看上去很凶。他一直盯着我,我回头,照旧只管雕刻,不理会他。后来,他凑了上来,问我:每天打坐、念经、雕佛,有什么用呢?
”我说没用,除非你自己试一下。“
那天晚上,他居然请我教他打坐,等他坐好,我对他念了三遍心经,他竟然可以坐很长时间,为了避免引起狱警的怀疑,我提前拍了他三下,让他下坐。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看见床头摆着一杯水。他告诉我,困扰他多年的恶梦昨晚终于消失了。为了表示感谢,他为我倒水,还帮我叠被子。他还告诉我,在别的狱室时,他曾听说拘留所里有一个怪人,每天打坐、诵经、雕刻佛像。现在,他感觉非常幸运能跟我关在同一个狱室里。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叫我“师父”,每天睡前都让我带他打坐,而他再也没有做过恶梦。白天,如果大家围观我雕刻佛像而遮住光线时,他就会大声呵斥大家让开。
也从那时起,所有的人都开始叫我“师父”。每到半夜,当大家睡着,如果我还在打坐、诵经、雕刻,都会有人起床跟我聊天。
“师父,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这样安静、专注的雕刻,而且还是在肥皂上雕刻。我儿子快读大学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看场的,我一直想转行,但不知道干什么好。这一次,看到你把一个没用的肥皂,在这样的环境下雕成一尊佛,我真的非常惊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一次出去,我决定转行了。”
“师父,我不是第一次因为吸毒被关进来。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拘留所,在大家都讲脏话、冒粗口、抱怨的环境下,如此安静地雕刻一尊佛,真是太让人惊讶了。其实,我也知道吸毒是有害的。几年来身边吸毒的朋友们一个个死去,妻离子散,我知道自己以后也会那样。我也尝试过戒毒,但一直没成功,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戒掉了。这一次,你给了我希望,我亲眼看到你把一个废弃的肥皂雕刻成佛像,对我来说,这就是奇迹。所以,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有可能的。这次出去后,我打死也不进来了,我决心彻底地把毒戒掉。”
“师父,你能教我打坐吗?很多人觉得我很凶,其实我只是害怕被别人打才假装的。我经常做恶梦,睡不好觉,看到你那么安静,我真的很羡慕,我也想让自己安静下来。”
“师父,我觉得对不起父母,我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们了,这次出去,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们,然后,找一份工作好好做人,赚够了钱,就去买你的画!”
就这样,我教他们打坐,放松身心,他们则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感谢。比如给我一包榨菜、一个苹果、一个面包等。其实,他们的内心也很纯真、很善良,只是生活中的种种困扰,让他们迷失了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与他们的相处中,我也被他们的善良感动,也重新认识了某些东西。在离开看守所的前一天,所长点名要见我,还特意交代把佛像带上。他仔细看着佛像,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叫人多拿几块肥皂给我。这时有人告诉所长:他明天就要出去了。按规定,拘留所的东西都不能带走,当然也包括我用肥皂雕刻的佛像。所长希望把它存放在电教室里,作为教育素材展示给犯人。对于我来说,这尊佛像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我人生经历中一个非常特别的艺术品。我恳求所长让我带回去,把它装裱好后再送回来,所长同意了。
走的时候,我数了一下墙上的刻痕,一共1800道,这段时间,我每背诵一遍心经就刻一笔。与我相处了十天的伙伴们一再确认我的手机号码,有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生怕再也联系不上了。
十天期满,我走出了拘留所,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沐浴到温暖的阳光。来接我的朋友,原以为我会狼狈不堪,一边开车一边关切地询问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我没说什么,只说:我带了一样东西出来。当我打开报纸,露出那尊佛像时,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进拘留所前,我担心自己大病刚愈,会被围殴而出现意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会用一块残缺的肥皂,雕刻成佛像,感化了狱友,给他们本认为晦暗的人生,带来了一丝光亮和希望。
这段特殊的经历,让我更加坚定了今后的方向:未来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要坚持自己的创作,用艺术传递美好,传递感动,开启人们内在精神力量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