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信仰宽泛,还是没有信仰?
推敲起来,中国人其实信仰宽泛。儒释道耶回,几乎无教不信。但无论何种信仰,只要一落实到民间,就会变成“中国特色”,成为一种杂糅一切的民间迷信。
过去和一个菲律宾女记者聊天,对方是天主教徒,对菲国天主教繁琐的成规戒律有诸多不满。抱怨一通后,对方转头问我:“贵国人民信仰什么?”这倒是问得我一时语塞。我不打算向对方解释中华文化是如何把儒释道烩成一锅迷魂汤的,更羞于对对方说咱们全民信仰马列主义。前思后想,我最终给出的答案是,中国人没什么信仰。当看到对方一脸讶异的表情,我只好补一句:“但我们还是过得挺幸福的。”
时隔多年,我一直为当初给国外朋友的答案耿介于怀,觉得它还不够准确,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回答。直到一次我去南方乡间旅行,看见了一家香火颇旺的小寺庙,方圆数十里的善男信女都会来此祭拜。除了供奉一般庙宇常见的泥菩萨外,厅堂上还供着道教始祖甚至是马列塑像和当代领导人塑像。我恍然大悟——这小庙不就是我国人民信仰的最佳注释吗?以后要是还有老外鄙夷中国人无信仰的,我就立马带他去这间庙里上香叩拜,不光言传,更是身教,非得让他们承认中国人有信仰不可。推敲起来,中国人其实信仰宽泛。儒释道耶回,几乎无教不信。但无论何种信仰,只要一落实到民间,就会变成“中国特色”,成为一种杂糅一切的民间迷信。千百年来,华夏的民间信仰直接塑造了中国人的性格。这种信仰和宗教没有多大关系,反倒是处处体现着一种小市民式的“实用主义”。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传统中国人脑子里装着的想法是,这世间到处布满了神明。天上有雷公电母,到山有山神,遇水有河神,乡间有土地公、城隍爷,回到家里还有门神、灶神等等。这种对神仙鬼怪异常丰富的想象能力实令西方人望尘莫及。百多年前,清末立宪派为“开启民智”而主办的报纸《清议报》就曾刊文批驳国人的迷信思想:“以飞鸟之去来,神钱之符号,卜事之吉凶,或以巫祝之妄方为神托,此种神怪浅陋,今世之人,岂有信之者哉。”然而,对于这上天入地的众神仙们,近世以来人们不但没有“岂有信之者哉”,反而是信者越来越众。只见华夏大地上,数不清的神仙们各司其职,如同政府官员一样管辖、照料着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平时不烧香的民众们在有求于神仙时就得临时抱佛脚了。他们惯常的方法是用食物和钱财向神仙“行贿”,而作为交换,收下贡品的神明会庇佑他们、帮助其顺利达成目的。求生儿子的人会在受孕前拜拜送子观音,求生意兴隆的则在财神面前焚香祭祀,求考试榜上有名的则到庙里祭拜文曲星……一句话,只要有需求,就肯定能找到相对应的神明供人们“行贿”。这种带有极强功利主义色彩的民间信仰也塑造出了社会上默认的潜规则——当需要达到目的时,人们总是设法通过走后门、攀关系、行贿等等不公平的方法来获得成功。每当历史上有时局异动,杂糅着宗教和民间鬼神崇拜的诡异信仰便可能有如霍乱病菌般来一次毁灭性的爆发。当年,西方人预备在清国修铁路、铺电线时,迷信的国人便百般阻挠,理由是铁路电线会破坏风水、惊扰神仙。义和团更是借神仙之名跳出来撬铁路、斩电线,大肆毁坏一切西洋事物。从清末的美国外交官何天爵的笔述中,不难看出外国人是多么厌恶这种迷信:“整个民族的心理构造都充满了迷信观念。迷信在每个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迷信存在于各阶层之中,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影响着生活中的一举一动,扭曲了理性能力,损害了逻辑判断。迷信不仅影响着个人的私生活,而且关系国家发展的重大国事也由迷信来决定。”西方人拿中国人的信仰做恶例,其实说的是中国人不按原则办事、遇事喜欢抄近路走后门的办事习惯。马克斯·韦伯所推崇的基督教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在这个国家几乎连影儿也见不着。但这种办事原则却与信仰有直接联系,人们信奉的始终是所谓的“钱能通神”,只要“塞钱”给神仙并虔诚膜拜,神仙就会帮他们“走后门”,利用其的神通庇护信徒,保其仕途亨通或者财运发达。而这一套与神仙进行“权钱交易”的习俗,则直接来自中国古代神权政治的传统。《左传》中记师旷说:“夫君,神之主也,而民之望也。”这就是说,统治者的身份是介于人神之间的。就因为这种半人半神,或者叫不人不神的身份,所以人人都得“信于神”。因为一旦做不好,就是“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国家的灾祸就离得不远了。你看,连一国的统治者都要畏于神的权威时不时对神仙进行贿赂,何况匹夫匹妇哉?按照社会学家费孝通的话说:“我们对鬼神也很实际,供奉他们为的是风调雨顺,为的是免灾逃祸。我们的祭祀有点像请客、疏通、贿赂。鬼神在我们是权力,不是理想;是财源,不是公道。”费孝通这段对于中国人信仰的解释,我认为十分接近事实的真相。中国人看待神的方法和信仰基督教的西方人大不同。基督教世界唯一的神,乃是代表道德至善的上帝,信徒对其膜拜、奉献的原因是为了得到终极的道德救赎。中国人的世界观里虽然神仙众多,但人们膜拜众神仙的原因却是希望神仙施点小恩小惠,让自己蒙泽一些实际的好处。神仙并不比人具有更高的道德水准,人与神仙打交道的方法更像是在做生意,所谓的信仰则更像是一门“神仙关系学”。如此看来,中国人拥有的信仰并不是一种宗教的、哲学的信仰,而是彻头彻尾的世俗信仰。其信赖的对象,不是道德上的神,而是金钱、权力,以及赤裸裸的权钱交易“潜规则”。照这么看,中国根本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宗教,中国人也没有宗教信仰。当人们的眼里只看得见漫天鬼神可能为他们带来的财富、权力与虚荣时,各类冠着大师和活神仙名号的宗教骗子也便粉墨登场了。毕竟,信仰市场的需求始终旺盛,而在这香火兴旺、香客不绝的表象周围,则包裹着一个愈加苍白、愈加趋于腐朽崩坏的信仰空壳。清末的报纸曾刊过一篇《续无鬼论》,里边说:“亚洲之东,有待亡之老大帝国焉,亦一信鬼神之国。各行省中,庙宇不知其几千万落,坛壝不知几千万家,香火不知几千万种。今岁甲地之神兴大会,明岁乙地之神兴小会。某日某神诞也,某所某鬼现矣。浸淫滂漶,忘反流连,故风俗如中国,实可称为纯粹信鬼神之国。”百余年后,回读此篇,古人果不欺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