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虚心实腹与空腹高
“虚极静笃,神明自生”,学佛学禅宗的人,想一念不生,如果工夫不到,做不到一念不生啊!禅宗祖师骂人,讲那些狂妄口头禅的人是“空腹高心”,怎么能学禅?“空腹高心”是引用老子两句话,反转来骂人,老子说“虚其心,实其腹”,念头空了是虚其心;实其腹,气就会回转来,气住脉停了嘛。
所以禅宗祖师骂人是隐语,“空腹高心”是气也没有住,思想就在脑子里转,妄念停不了。气在上面,妄念沉不下来,所以就睡不着,失眠就是因为气在上面,不是血压高,不是血在上面,血压可能还低呢!血压跟气两个又是两路走法。
所以这个时候假设虚其心,实其腹,那就是老子所讲的“虚极静笃”,禅宗讲的“悟道”。道家没有讲你悟不悟,道家用“神明自生”,就是佛悟的境界,你的智慧不晓得哪里来,是自然而至。所以先见之明都会有,是我们自性本来有的灵光现前。
坎离两卦,坎离分别代表水火。在《易经》卦名当中,水火是既济,既济是好的;颠倒过来火水就未济,未济是不好。那么,什么是水火既济呢?我们看到做饭烧茶,水在上面,火在下面烧,就是好的。火在上面烧,水在下面毫无用处,这个是很简单的物理,要懂得。
所以,诸位修道打坐,上面的头脑“嗡嗡”地发热,红光满面,心思不定,妄念不断,就是火在上面,水在下面,这是气虚。所以老子讲,“虚其心,实其腹”,这就是火下降了。
因此禅宗祖师利用老子这两句话骂人,说有些人没有悟道,自己以为悟道,就是“空腹高心”,刚好与老子这个话相反。上面妄念不能停,就是心火不能下降;精气神不能归元,就是坎水不能归元。念多就是虚火,心不清净。佛经经常用清净圆明,就是代表取坎填离这个道理,要心境凝定,元气才充盈。
我们的“坎”中有至阳之气,先要把这个气控制住,呼吸之气不动了,思想也就凝定了。所以人睡不着时,呼吸更厉害,越生气越睡不着!睡不着,气更大。当气真凝定了,不呼也不吸,思想就控制住了。禅宗祖师骂人“空腹高心”,说你元气不能归元,肚子里空空的,都在脑子里思想,这还能够得定吗?这一句话是根据老子说的“虚其心,实其腹”而来,如果头脑空灵,元气充实,思想自然就宁定了。
这里他拿两个卦来代表,离中虚,就是说思想周流六虚,乱跑;坎中满,坎卦是中间充实,等到我们生命中元阳之炁发动的时候,思想就不起了。如果一个念头都没有,那不是变成死人了吗?不会,那只是平常的思想没有了,先天的灵感反而超越了现在的思想,反而什么都知道,普通叫做神通,神而通之。
所以要得坎中先天至阳之气才可以,他说这个气不来,“无以制之”,制伏不住这个思想、妄想。我们要注意哦!有些人打坐修道气机也发动了,肚子也鼓得很大,身体上的气也很充满了,以为这个是“先天至阳之炁”,不是的。“先天至阳之炁”是无形无相的,那又是另一种境界,不是这个呼吸之气。
换一句话说,当这个肉体上“先天至阳之炁”来了,女的不管你多大年纪,又变回十二岁以前的样子,男的变回童子之体。到这个时候,身心的感受没有了,这个肉体上不呼吸了,用灯草或一根鸡毛放在鼻孔下也不动;可是他皮肤还在呼吸,不过感觉不出来。这个时候用脑电波、心电图做检查,心电图不会起伏,完全平静了。这个时候是“先天至阳之炁”,所以无形无相。
《我说参同契》
贡高在佛经上比较少见到,祖师的语录中常用。什么叫贡高?贡是形容词,同拱。贡高是自以为了不起。
《老子》说“虚其心,实其腹”,人要做到虚心实腹,这有好几层意思。依禅定功夫来说,虚心是没有杂念,头脑和心脏部位没有杂念。实腹是禅定三禅境界的气住脉停,道家所谓的三丹田充满(头脑是上丹田,心口是中丹田,小腹是下丹田)。
另一个道理,思想空灵,只要饭吃得饱,没别的要求,这是凡夫的世间法。与虚心实腹相反的,是禅宗祖师骂人的话“空腹高心”,说人气往上提,思想不定,多心怀疑,搬弄是非,心气浮在上面,三丹田空空的,定不住。
《维摩诘的花雨满天》
老子所讲的“虚其心,实其腹”就没有它的事实根据吗?其实,老子讲的是修养上的真实功夫,绝对是真有其事。但它的先决条件,便是从无欲虚心入门。一个人如能真做到“离情弃欲”,心如止水澄波,那么,自然而然就可达到吕纯阳《百字铭》的修养境界了:
养气忘言守,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谁。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气回丹自结,壶中配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事实上,难就难在无欲与虚心。正因为不能无欲,因此老子才教人一个消极的办法,只好尽量避免,“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能够利用消极的办法做到也就不错。然后再求虚心,自然可以充实内体。养之既久,也就自然可以“弱其志,强其骨”了。如果有心求之,早已背道而驰,违反“道法自然”的原则了。
因此唐宋以后禅宗大师们呵斥狂妄之徒的习惯语,便反用老子所说的“虚心实腹”,认为是“空腹高心”之辈,不足以言了。其实,要明白老子的“虚其心,实其腹”的真实功夫,不如引用孟子的“其生色也,猝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最为确实。
《老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