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爱
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二十岁。那时我们在坐落于越南高地上的彻悟寺院里。我二十四岁,是一个充满了创造活力的艺术家和诗人。当时正是越法战争期间,很多人处于垂死的边缘。当时我的一位师兄ThayTamThuong刚刚遇难。当我踏着台阶回寺院的时候,我看到一位比丘尼独自站在那儿,凝望着附近的山峰。看到她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儿,我感到仿佛有一股清凉的风拂过我的面颊。以前我也见过很多比丘尼,但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请你也想想自己的初恋。慢慢地想,回忆一下它是怎样发生的?在哪里发生的?是什么因缘把你带到了那一刻。唤起那段经历,带着慈悲和智慧深入地审视它,你会发现有很多那时你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禅宗里有个公案叫做“如何是你父母未生之前你的本来面目?”这个公案的目的是诱请你去探索真我,即本来面目。
深入地审视你的初恋,努力发现它的真实面目,当你这样做时,你将发现你的初恋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你出生时的样子也并不是你的本来面目。如果你深入地观察,你会看到你真实的本来面目和你真正的初恋。你的初恋依然还在,一直在这里,继续塑造着你的生命。
这是一个禅修的课题。
当我遇见她的时候,那并不是我们相遇的第一次。否则,爱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发生呢?如果我没有看过杂志上的佛像(注:一行禅师小时候因为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佛陀的像而种下了出家修行的种子),我们是不可能相遇的;如果她不是出家人,我也不会爱上她。她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安详,是其他人所没有的,那是由虔诚的修行而产生的。她曾在顺化的尼姑庵里修行,现在,她出现在这里,一如盘坐草上的佛陀一样安详。看到她,童年时代拜访隐修者、品尝泉水的感觉再现了,成为了我们初次相遇的一部分。
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向往和珍爱的一切。
作为一位出家人,她的威仪、走路、看人、说话的方式是无懈可击的。她很安静,除非别人同她搭话,否则她不说话。她只是垂视前方。她看起来就像观音,宁静、慈悲、美丽。我不时地看看她,但是时间都不长。如果她看到我那样看着她,是很不礼貌的。十或十五分钟之后,我道了请原谅,回到房间。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安宁被扰乱了。我想写诗,但一行也写不出来。于是我开始读别人的诗,希望能使自己平静下来。
日子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却明白了自己心中的那种情绪——我知道我爱上了她。我只想同她在一起,坐在她旁边,看她。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睡着。第二天清晨打坐诵经之后,我提议去厨房烤火。天很冷,她同意了。我们每人一杯茶,我想方设法使她明白我爱上了她。我讲了很多事情,但却不能直接说。我谈论着其它的事情,希望她明白。她慈悲地、专心地倾听着,末了,她轻轻地说:“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
但是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懂了。爱对于我是不容易的,对她则更为困难。我的爱像一场风暴,她被击中了,被风暴席卷而去。她曾试图抵抗,但没有成功,最后她接受了它。我们两人都需要悲悯。我们很年轻,但却要被风暴卷走了。我们有作为出家人的最深沉的愿望继续我们珍爱已久的事业,然而我们却被爱俘虏了。
作为出家人,我们怎能继续维持这份珍贵的爱情呢?出家人通常是不讲这种故事的。但我想这样做也有必要。否则,当年轻一代被爱击中时,他们怎么知道该怎么做?作为出家人,人们都认为你不会堕入爱河,但有时候,爱情的力量比你的决心更强大。因此,这是一个关于戒律、正念、僧团、菩提心和自我完善的故事。
爱对她来说比对我更困难。她信任我,就像信任一位兄长,我对她也产生了真正的责任感。在原定住持回来的那天,她非常镇定宁静,言谈举止一如从前,只是她的微笑更光彩照人了。当有人爱你时,你就会显示出更大的自信。
晚饭后,我们坐禅诵经,然后各自回房间。三天来我们俩都没有怎么睡觉,我们知道我们需要好好睡一觉,以恢复精力,好见住持。他第二天肯定会回来。但是入睡是不可能的。午夜一点,我还醒着。我感到一种要与她呆在一起的强烈渴望。与她坐在一起、看她、听她讲话。
我清楚这是我们独处的最后一点儿时间了。
那天夜里有好多次,我渴望去敲她的门邀她去禅堂继续我们的讨论。但我没有去。因为我们有约在先,我必须履行诺言。我感觉到,她大概也醒着。如果我去她房间敲门,她肯定会很高兴跟我到禅堂继续谈话的。
但是我控制住了。我心中的某种强大的东西在保护着她,还有我自己。
在那天夜里和所有那些珍贵的日日夜夜中,我从来没有动过要握她的手或吻她的前额的念头。她象征着我所热爱的一切,我的关于慈悲、关于将佛教融入社会、关于实现和平与和解的理想。我心中的这种愿望是如此地强烈和神圣,以致于任何诸如握她的手或吻她的前额的举动都将成为一种亵渎。她象征着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如果破坏了它,我会受不了的。
她呆在房间,像一位公主,而我心中的菩提心则是卫士,守护着她。我知道如果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俩都将失去一切,我们的慈悲理想以及将佛教融化于世间的愿望。我不必刻意去守戒,将佛法转化为现实的强烈愿望保护着我们俩。
为了生命的延续,我不可能不做一个比丘,而她也不可能不做一个比丘尼。就仿佛一支大军的司令员在守护着她;对我来说,敲她的门,开门去她的房间,是不可能的那样会把一切都毁掉的。
后来,为了帮她的师姐提高中文水平,我让她把一本中文书翻译成越南语,那本书是一位研究佛教的中国科学家写的。她对中文原文理解得不好,我为她检查译文并修改了很多章节。而对她,为了帮她提高法文水平,我给了她一部关于佛教的法文书去翻译。这样做,可以提高她们的中文、法文水平,以及对佛法的理解。但是每次我给她上课时,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必需的时间长。
两、三个星期后,我的师兄弟们看到了这一情况,明白了我在恋爱(看不出来是不可能的),令我大为惊奇的是,他们容忍了这种状态,没有作任何批评。对他们这样宽容态度,我至今日还心存感激。
但是她的师姐发现以后,却不能接受。有一天,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我明白了。我知道是决断的时候了。
面对最后的别离,她垂下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她对我是如此地信任,我怎能不觉得自己对她负有责任呢?我被悲伤淹没了。我心中有着眷恋的情愫,但同时理智的声音又指出:为了我们继续保持自我,为了成功地实现我们探索和修行的愿望,这是唯一的路。我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一刻。我们面对面坐着。她看起来也似乎被绝望淹没了。
她站起来,靠近我,把我的头拥入她的怀中,并且自然地把我拉近她,我听任自己被拥抱着。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身体上的接触。然后我们互致问讯就分手了。
她去河内后两个月,我收到一封信。信中说:她完全遵循了我的建议,尽管不太容易,但事情总算有了头绪。我写了回信,进一步表达了我的爱与鼓励。分开后的那段日子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不好过的,所幸我们分处异地产生了很多良好的效果。借助时空,我们得以成长,看事物不同了,我们的爱也变得更加成熟了:执着的成份减少了,慈悲之花绽放了。分离没有破坏我们的爱,反而使它更坚定了。
我对她的爱情没有减少,但是它不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人身上。我领导着数百位出家僧众,从那时候起,我们渐渐发展成几千人的大型僧团。然而那份爱仍在那里,并且变得更强大。
维持我们之间的爱的最好的方式是成为真正的自己、好好地成长、建立起深沉的自尊。如果你对自己很满意,你就是鼓励了我们大家,包括她和我。至今她依然以某种方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请沉浸到你自己的生命之河中去,看看那些已注入其中、滋养和支持着你的支流。
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一点:对我来说,《坛经》、《金刚经》和这个爱情故事之间没有什么区别。听这个爱情故事可以帮助你们理解佛法,听佛法可以帮助你们理解这个爱情故事。
你们也许会问:“后来怎样了?”
后来怎样了取决于你们。如果你们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现在在哪儿?”你们也许还会问:“谁是那位法师,后来他怎么了?”其实这个故事此刻就发生在你我的身上。
挚爱的种子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