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大师蒋勋:拥抱生命大美 在乱世中修行


一年多前,蒋勋搬进台湾池上(图:台湾好基金会)

常有人说时代混乱,究竟背后有何思考?若问蒋勋,他大概会回答,人心浮躁不安,却又天地有大美。身兼作家、画家、诗人,他的名字,早已跟美这个概念牢牢紧扣。生活感悟,是他提炼人生美学的精纯能源;《孤独六讲》及《梦红楼&微尘众》系列,是他布道的材料,教晓我们如何在生存及生活间自在摆荡。一年多前搬进池上,接上台湾浓厚的乡镇情怀,挥笔而下的,是一道向硕果仅存的土地伦理致敬的宣言。

社会越动荡 越要做功课

外在环境总会让我们恐惧、害怕。没有人晓得下一刻会否发生地震、战争、饥荒。可以猜想,二千五百年前,惊、怖、畏已是常态,否则佛陀不会宣讲《金刚经》。有情众生担忧的是甚么呢?生老病死──身体哪一天决定要死亡的话,我们没法控制。蒋勋父亲离世时,他觉得惊慌;母亲往生时,则感到痛苦。

这些情绪反应,让他意会到内在状态很脆弱,修行仍有不足之处。所以他每天坚持读四十五分钟《金刚经》。有人问他,既然已经烂熟于胸,为何还要如此。他说,会背、会念,跟做不做到,是两码子事。“佛经说‘信受奉行’,你相信、感受、尊奉,最后在生活裏实践。修行路很漫长,各有快慢迟早;如果身边偶尔有朋友不进反退,感觉好像他堕落了,也不应该嘲笑,毕竟要怎样的因缘具足才能让人在修行路上走得更稳,我们都无法判断。应该多点鼓励,互相彼此扶持。”

越动荡的社会,越是做功课的好时机。

人生太顺利,一生没多大波折磨的人,难得道果。蒋勋非常欣赏刚去世的作家杨绛,从她的《干校六记》、《洗澡》、《将饮茶》等作品,读到诸般关于文革时期的描述。说实话他连想像也不敢,“一个被污辱到那种程度的女人,换了是我,被剃光头发,每天给拖出去批斗,能不愤怒吗?”近年杨绛的书给他无比力量。即使承受謾骂、遭折磨 ,她仍然保持安定。

他联想到《金刚经》中佛陀忆往昔为忍辱仙人时,歌利王割截其身体──“我于尔时, 无我相、无人相、 无众生相、 无寿者相。 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瞋恨。”身体一段段被切开,却了无瞋心,坦然承受,在蒋勋看来,是了不起的功课。“任何打算在修行路上前进的朋友,不能对社会抱有怨恨;而是面对动荡的大环境,仍能抚心自问:我的功课做得够不够好?”

佛陀在菩提树悟道,到鹿野苑初转法轮。蒋勋一直觉得那是个美丽的地方。首次去印度时,他给吓倒了。无数人在瓦拉纳西(Varanasi,古时鹿野苑所在之处)的恒河河畔进行火葬仪式,他坐在船上,到处是人和猫狗的尸体。佛陀当时正正在这种环境下传法,相较之下现在有漂亮的课室,设备充足。“我敢不敢在殡仪馆上课、在医院的临终关怀病房上课?敢不敢到人性最败坏的地方去?佛陀给我最大的鼓励,是我的修行能更靠近他所做的。”

是身如焰 油画,116 x 80公分(图:台湾好基金会)

修行是你一无所得

年轻的蒋勋,会到寺庙闭关,他觉得这样和出家人一起,很了不起。今天回望,那只是自以为成功,是虚妄的。“一下山我便动心了。”修行不应和生活割裂,是他反覆强调并坚信的。两年前台北捷运的随机杀人事件,四死二十四伤,震惊世界。民众愤恨难平,4月底法院判凶手郑捷死刑,5月执行。

蒋勋说,念《金刚经》念得最慎重的,是郑捷枪决当天。听到消息后,他顿然觉得有很多东西放不下,然后为他念了一遍。“大家相信枪决能解决问题,其实并没有。我们没有能力根治人性深处最跟自己过不去的部分。只看到逝者痛苦,却不知行凶者在受甚么苦,也许他忍受的苦更大。我很同情死伤者家属,但最后还是要回归到,‘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这是修行的核心价值。”

他中学时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喜欢读《圣经》,到现在亲近佛经,慢慢了悟到即使没有神在面前,还是要修行。“‘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佛陀过去生跟从燃灯佛,形容自己是一无所得,仍然得到授记。这很了不起,试想像你在大学努力念书,然后跟教授说,其实甚么也没学到,就这样去拿毕业证书。”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少年蒋勋读不懂,因为那时还未谦虚到能够帮任何一个人的忙。《金刚经》在他眼中,彻底得近乎不可思议。若以为有所收获,反倒成了自大。他分析“佛”这个字作为Buddha (觉者)的翻译,那代表着人的否定。修行时我们暂时是人身,可一旦到达涅槃,一切都得消失。

蒋勋认为,很多人虽然读《金刚经》,但执着放下的微妙界线,很难拿捏得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本身就是矛盾的--不要执着,却又随时身处爱恨当中。这部经典的伟大处,在于它太了解人生本身流动的状态,要求我们不断修正、思考自己。修行是永远对自己的超越。”

《金刚经》有一段四果离相的对话,朋友常对他说,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及阿罗汉四种果位很难理解。“那是一段永无止境的路。”他提到存在主义受佛教的影响,强调个人迈向超越,如同菩萨一样,从初果、二果,一直到菩萨,最后成佛。若以为得到甚么东西,达到甚么地位,其实那刻你已经死亡了,再也没法往前走。“一旦得意于某种事物,很快便会失去意义。‘烦恼即菩提’,智慧是要在烦恼中寻找的。倘若我今天没有爱恨,甚么也感觉不到,也自然没有修行的意义。”

芒花 油画,64x 111公分(图:台湾好基金会)

在烦恼泥浆裏找佛法

世间无常,天灾无情。不久前远方发生大地震,蒋勋看见灾民脸上痛苦的神情,不由得想起《维摩诘经》有云,“烦恼泥中,乃有众生起佛法耳。”众生要陷入泥浆裏才会渴求佛法。德国作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撰写的《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主人翁悉达多,其实就是暗喻佛陀。小说裏有赌场、妓院,悉达多更曾退失道心,沉迷女色,聚妻生子。“东方人不敢这样写佛陀。作品当时很震撼,影响非常大。佛陀不通过逃避人生来修行。我们则太容易便逃避了,找个山头,闭关七天、十天,然后自我感觉良好。”

可是一出门,随时会有像“小灯泡”那样可爱的小女孩,头颅无故被砍断。蒋勋着我们反躬自问,面对这种世界,应该如何修行?“日本人的地藏信仰比观音信仰还要深,因为地藏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话很美学。可是看看我们,先不谈发愿,连到医院、监狱修行都不敢。那个距离还很远。”莫可名状的诡事、层出不穷的杀人事件;伤痛和悲愤与民众伴行。台湾过去两年的发展让蒋勋颇感不安,一次又一次见证人类内心深处最受苦的部分被诱发出来。“如果单纯因仇恨而杀人,还是容易防范的。”但找不到原因的、随机发生的悲剧,仿佛越来越根深蒂固于人性中,我们又何从理解?

池上的温暖 肉身的触感

大自然怀抱中的乡村,同时也是人文育成的基地。2014年底,台湾好基金会邀请蒋勋到台东县池上乡担任“池上艺术村”的总顾问及首位驻村艺术家。一年半过去,他创作了二十九件作品。碧绿的林木草苗,粉艳的野际炎阳,一大抹金黄欲滴的油菜花海,收摄无尽自由的乡土风光。《池上日记》及 《池上印象》新书系列,纪录了他师从大自然的心灵感动。

蒋勋说,池上的人口大概六千到八千多人,因为没有高中,十五岁以上的学生都会离开池上,人口是一直减少的。初到池上,他来到一所旧教师宿舍,跟童年的家很像,勾起儿时珍贵的回忆,于是二话不说搬进去,准备画画。第一晚他工作到晚上八、九点左右,肚子饿了,打算上街用餐,怎料一家店都没有开。居民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才来,餐厅七点都已经关门了!他体验到农村跟都市截然不同的生活模式,池上乡民的人生跟太阳连系在一起,原来小时候在书上读到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如此真实不虚。

“过去农业社会很重视二十四节气,可是如今生活在大都市的人根本不知道是甚么一回事,不再理会春分、秋分的分别是甚么。我曾到埃及阿斯旺(Aswan),纪念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的阿布辛贝神殿(Abu Simbel)有一道长廊,每逢春分跟秋分这两天,阳光会精准投射在法老王的像上。古埃及人很清楚太阳在黄道上的移动变化,了解大自然与人之间的秩序。”

云淡风轻 油画,161 x 227公分(图:台湾好基金会)

池上农民大概在立春后开始插秧。那段日子多数会下雨,泥土湿润,是最佳时机。农民会互相帮忙,合作把事情办好。蒋勋深受这种守望相助的精神感动,没有人是自私的。到秋天时大家要抢着收割,因为时间同样紧凑,慢一点的,稻作便会腐烂。“这种土地伦理关系,在台北已经殆尽,大家认为只要自己活着,便已足够。”

他回忆童年时,家门都不用关,跑来跑去,安全得很;可惜现在,一有人靠近身边便害怕,因为不晓得他会否是另一个郑捷。大众活在恐慌当中,要到处防备。“在池上生活自有一套规则,我要尊重那裏的自然秩序。”后来当他清晨起床,常常发现宿舍门外放了一大堆丝瓜青菜。追问邻舍,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放的。没多久便有人“骂”他这台北人真奇怪,家裏种多了瓜菜,很自然会分给邻居,他只管享用就是了,还要寻根问底?

“不论台北也好,香港也好,我们已没有在土地劳动后分享成果的习惯了。更痛苦一点说,连亲人之间也不再如此。像早前有少年竟然为了六万新台币,将母亲割喉杀害,人与人的温情、伦理,一下子丧失了。”蒋勋还记得二十五岁去巴黎留学前,所有饭菜是母亲煮的,家中六个小孩的衣服是她做的,连被也是她亲自绣的。

到了他差不多五十岁,已经成为东海大学的系主任,有一次母亲来探他,竟然在学生面前直呼他的小名“弟弟”,还说:“你趟下来,我帮你挖耳朵。”“耳朵是很敏感的部位,不能随便让人家碰。儿时我很享受让她挖,还很快便睡着。那一刻我真觉得她有点离谱,但像她这样在乡土生活惯的人,反而奇怪,儿子你干嘛要端架子?人就不能用最温暖的方式接触吗?”后来那批见证他母亲挖耳朵的学生,跟他关系好得不得了,“他们都笑翻了,老师的形象完全被颠覆。”

蒋勋相信这是民间智慧的体现。他在关于身体美学的着作中,常谈到拥抱这个概念。在儒家文化的氛围下,touch (身体的接触)是不大可能的动作,可是明明五感又得依靠触觉方可达到彰显亲密感情的高度。“台语有时会叫太太做‘牵手’(khan1-tshiu2),因为互相touch 的才可以做亲人。”母亲去世时,他特别痛苦,因为跟她的touch 很多;而父亲是严肃的人,他们较少身体接触。“在华人社会,孩子多亲近母亲。这种touch 不是讲求逻辑的。”

“拥抱”这个词语,蒋勋赞不绝口──那是手的包容。政客最爱谈包容、求同存异、放弃对立,他觉得这些都是假的:一个人把对方抱在怀裏,不讲一句大道理,那才是真包容。我们能否在别人最无力、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把体温分享给他?“其实并不是大家现在不touch,只是关系换了跟手机发生。”在池上那段日子,他看到乡民互相拍来拍去、打来打去。那种数量丰富的touch,教他领悟到,也许现代人要修的不只是知识理论、思维能力,而是学会从身体行为中找回人际关系最本质的东西。

儒家太强调思维和理性了,古印度早在佛陀之前已探讨感官系统的巨大力量,西方哲人也是如此。“佛教是最现代的哲学,它并不只是教导我们要跪在寺庙裏五体投地。”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因果纠结丝连,无由分判。诚如蒋勋所言,如何坐在像郑捷这样心灵痛苦的人身旁念《金刚经》,才是我们最逼切要思考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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