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东林寺:东林旧事说不尽
庐山东林寺(资料图)
东林寺是江南名刹,佛教净土宗祖庭。
第一次去东林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寺院大,游人多,时值修复扩建,显得有些乱。很出我意外的是:鼎鼎大名的虎溪竟为寺前一条小水沟,沟旁立一块尺余高、上刻“虎溪”二字的石碑。
1992年我在省政协《江西政协报》(后改为《光华时报》)打工,年初全省开“人大”、“政协”两会,作为记者我采访了参加政协会议的佛教界代表果一法师与一诚法师。两位高僧同住一室,果一法师时任省佛教协会会长,是东林寺住持;一诚法师为副会长,兼任云居寺住持。果一法师年轻时曾在星子县栖贤寺为僧,1949年洋人偷窃寺藏古画《五百罗汉图》,他无辜被羁县狱。听说我是星子人,彼此之间交谈更为亲切,采访变成了轻松的聊天,他对我详细谈起了那次失画及入狱、出狱的过……1994年果一法师在东林圆寂,不久一诚法师升任全国佛教协会会长,此后我与二位高僧再无联系。后来我虽也曾去过几次东林寺,但由于是法门之外的俗人,每次只是当一回匆匆过往的游客。
2015年2月,东林寺住持大安法师邀请我主编《东林寺志》。我感到有些突然,作为一位“不谙法门事”的俗人,我不得不掂量、慎重考虑寺院之邀。尽管我曾主编出版了《万杉寺志》,但万杉寺历史要比东林寺要短得多,名气也稍逊。几经犹豫,最后我还是同意接受这一重任。
自慧远大师东晋大元十一年 (386年)建寺以来,东林寺有1600多年的历史,却没有一部寺志。明嘉靖年间(1522-1566年)藏书家晁君石曾藏有佚名者撰《庐山东林寺志》,但后来此志失传。因此,这次编修的《东林寺志》,应是东林建寺以来第一部独立的寺院志。
3月初,与方丈共同拟定基本篇目后,我便开始了《东林寺志》的编撰工作。由于参与撰稿者多为有较高学历的东林僧侣和居士,加上前人为志书搜集了一定的资料,我又是性急之人,所以修志进展比预想快。2016年6月,一部40万字、分18章37节的《东林寺志》初稿经过各堂口校对,已经装订成册。根据以往经验,如果对此稿稍加删节,再请行家进行校对,查检硬伤和纠正错别字,书稿就可以进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可惜出于诸种缘由,这部内容较全面的《东林寺志》却一时难以面世。对我来说,不免有几分遗憾。
因为修志,我多次留宿东林寺,陶醉于晨钟暮鼓和悠扬的诵经声中。“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那些日子,我或在虎溪两岸徘徊,探访村夫野老,寻觅东林旧事与历代高僧的足迹;或爬梳史册,从浩繁的旧典中体察东林的兴衰枯荣。一年多来,我与寺院各堂口的师父们接触,向他们请教,无论是沙弥还是法师,大多都很谦和、礼让,我感受到浓郁的佛家气息。
东林是千古名寺,一度为佛教东传的重要驿站,南方佛教的中心。在悠长的岁月里,成千上万的佛子在东林修行礼佛。可惜由于战乱和年代久远,散见的史册中能找到的僧人仅有350多名,有记载的住持也只有60位。这些住持除了慧远大师,还有熙怡、灵澈、正言、常总、祖訚、普度、 中峰明本、山铎真在……他们都曾是江南名重一时的高僧大德。
慕名而来的名人显宦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李白、白居易、苏轼、黄庭坚、陆游、王阳明、康有为……由于陶渊明、陆修静与慧远三位大师在东林寺的交往,“虎溪三笑”的故事千古流传;白居易隔虎溪构筑了他的庐山草堂,还将自己的诗文全集存放在东林寺内;诗仙李白几次游东林,《别东林寺僧》与《庐山东林寺夜怀》是他流放夜郎前后不同的诗作;苏东坡的《题西林壁》更是脍炙人口……“寺因山而钟灵,山因寺而闻名”。高僧大德们驻锡东林,名流雅士往来东林,庐山之闻名虽不因东林寺,但东林寺确实为庐山文化增添了情韵风采。1928年胡适在《庐山游记》中称:“慧远的东林,代表中国‘佛教化’和佛教‘中国化’的大趋势”。揭示了东林寺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
早在唐、元时代,东林寺就有与海外交往的历史:一次是唐天宝九年(750年)杨州鉴真大师第六次东渡日本前朝礼东林寺,偕寺僧智恩渡海至日本,净土宗遂传日本;一次是元至治元年(1321年)日本大阪留学僧澄圆到东林求道,临别时庆哲大师赠白莲种。澄圆回国后凿池种莲,东林白莲渐盛于日本净宗道场。1990年10月,日中友好净土宗协会访问团访东林,专程将原自东林引种的白莲种子回馈祖庭,一时传为佳话。
……
上述这些可能为一般人所知,但更多的东林史事,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
庐山东林寺(资料图)
虎溪因东林而闻名,一直流淌在中国文学史与宗教史中。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却将寺前一条与虎溪平行、相距仅数十米的小水沟当作虎溪,真正溪流湍急、溪声震耳的虎溪反倒成了无名溪(近年才被取名“东林河”)。这次修志,我爬梳史料,反复寻证,终于分清了真、假虎溪。
东林寺为净土宗祖庭,可在后来很长的岁月里,这里成为律宗与禅宗的道场。从唐至德初年(756年)熙怡大师起,东林住持多为律宗法师。宋代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宋太宗还一度改寺名为“太平兴国寺”,若干年后才又恢复原名。宋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宋神宗诏“革江州东林律院为禅席,命常总禅师居之”,律宗的地位被禅宗代替。到了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弘扬律宗的三昧寂光律师又代替禅宗,住持东林寺。光绪三年(1877年),东林寺再归属禅宗,并成了“子孙庙”。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国家宗教政策落实,果一上人在地方政府和各地信众的支持下,东林寺才又成为净土宗道场。
由于战火和朝代更替,东林曾屡兴屡毁,最繁盛期为唐、宋两代,其时东林寺建筑宏伟,经藏万卷,殿宇金碧辉煌,号称“万僧之居”。南宋初陆游、周必大游庐山,二人这样记述东林寺:“殿阁极天下之壮丽,虽闽、浙名刹不能逮……寺极大,连日游历犹不能遍”;“楼阁华燠,宛如仙宫”……可惜南宋中、晚期间,寺院不幸两次失火,后虽也曾屡次重建,但规模均大不如以前。元延佑七年(1320年),寺院又一次毁于火。此后因白莲教兴起,寺院渐趋衰败、沉寂, 至明、
清及民国时期,东林寺一直无兴复之机,遂堙没无闻,成了子孙庙。
“白莲教”与东林寺本不相干,然而自元代起,每逢社会不平与生活艰辛让人们难以忍受时,下层百姓尤为向往慧远大师所追求的“净土”世界。于是,领头者便利用这种心理,假借“莲池结社”,“共期净土”的名义秘密结社,然后揭竿而起,暴力对抗官府,引发绵延数百年的白莲教起义。白莲教从此为朝庭所忌,东林寺因而一直笼罩在它的阴影里,东林寺的兴衰被 “白莲教”和“白莲教起义”所左右,直到清代灭亡。晚明诗人陈昂游东林,曾赋诗描述寺院的萧条:
“欲寻神运殿,一径尽莓苔。钟响日先落,溪荒月少来。大都身后事,难免劫余灰。千载相逢晚,白莲不再开。”
1959年7月,周恩来总理在江西省省长邵式平陪同下访东林,有所叮嘱。不久,省政府拨款5万元,后又调果一法师主持寺务,东林寺有所修复。
“文革”十年浩劫,东林寺厄运难逃,神像、文物被毁,僧人遣散,寺院先被学校占用,后又成了公社(乡)的化肥厂……1978年,有关部门决定恢復东林寺,6月,果一法师返东林重任住持,东林寺开始了新的复兴。果一上人圆寂后,传印长老与大安法师先后继任方丈,随着社会财富日渐增强,东林寺开始进入历史鼎盛期,香火旺盛,信众遍布,寺院规模宏大,殿堂雄伟,为东林历史之最。除了山北祖庭,寺院还在庐山西南方建立净土苑,占地 3000多亩。
东林寺1600多年历史中,经历了无数次的兴衰枯荣,即使沦为“子孙庙”,也有僧人坚守,不乏学者关注。民国时期,著名学者古直(古层冰)、李拙翁等名人曾募资为寺院建造殿堂僧寮,并购回了40亩寺院的土地山场,古直还在东林寺设帐课徒,著名作家杜宣为其学生之一。1998年10月,杜宣撰文《东林寺的怀念》,回忆他在东林寺读书的岁月。
庐山东林寺(资料图)
被称为暴君的隋炀帝杨广,也与东林寺有交往,还曾是东林的大檀越(功德主)。现代公路出现之前,江州通往南昌的古驿道从东林寺门前经过,每日里人喊马嘶,影响东林寺的安宁与僧人的修行。隋初,天台宗大师智顗驻锡东林,隋炀帝杨广时为晋王,他笃好佛教,很尊重智顗大师,称智顗为智者,智顗遂又称智者大师。到东林后,智顗写信给杨广,希望他成为两寺(峰顶寺、东林寺)檀越,还希望能制止行人车马在东林寺门前停留、吵闹。杨广很快复信,表示愿意做两寺檀越,告诉已令江州官府张贴公告,禁止车马在东林寺前停留、喧哗。几个月后,杨广又遣主簿王灌给寺院送去法衣六件,盐一百斛,米一百斛,并指定“盐米悉出江州正仓”。
隋炀帝虽为暴君,但他写给智顗大师的信,态度恭谦,文辞优美,其592年农历3月一信云:
“暮春暄和,寺众清胜,禅悦法喜,致足恬怀,罏(通垆)峰香气,烟霞共远,智者经託(托)胜地,为在总内,令为檀越,诚深随喜,更追厚愧,善当敬朂(音xù古同“勖”。 勉力、勉励之意 ),杨广 和南(佛教语,意为稽首、敬礼)。三月二十一日(《与峰顶寺书》)”。
……
东林旧事说不尽。
2016年夏日里一个清晨,我站在庐山仙人洞旁御碑亭凭栏远眺,山下东、西二林寺和田园风光尽收眼底。从千米高处下视,寺院宏伟殿宇与寺后的高塔都显得很小,联想到东林漫长的历史,顿时,我仿佛看到岁月之河在蜿蜒流淌,从远古而来,向天际而去。这是一次历史的眺望,万千感慨一齐袭来:千余年中,有多少僧众在这里修行、礼佛、弘法,东林寺成为佛门弟子和广大信众的精神家园与信仰圣地,佛教在这里传承、发展,与璀璨的中华文化相融合。
——2016.12.21 冬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