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真是一种“流”吗?


意识“流”(资料图)

意识真是一种“流”吗?

1890年,威廉姆·詹姆斯向西方心理学界推荐“意识流”比喻:“意识……不是拼接在一起的东西,它是不断流动的。用一条‘河’或一股‘流水’的比喻来形容它最自然了。此后,当我们再说起它的时候,就把它称为思想流、意识流或是主观生命流吧。”

一千多年前,佛教哲学著作《阿毗达摩》(译注:《阿毗达摩》特指南传上座部佛教的论藏,共有七部论)论述了同样的概念,其中记载着佛陀的教言:“河流从不停息,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流动;思想之流亦是如此。”(引自路易斯·德·拉·瓦力·鲍辛所著《Notes sur le moment ou ksnana des bouddhistes》)

詹姆斯和《阿毗达摩》都指出,心理状态不是相互独立而产生的。事实上,每一种心理状态的出现都依赖于之前的状态,并引发随后的状态,从而形成了精神流或连续体。然而,詹姆斯和《阿毗达摩》对精神流的性质有着不同的看法。

詹姆斯认为,虽然精神流总在不断地变化,但是我们对这些变化的感受却是流畅和持续的,即便会跨越一些间隔或中断。对这些间隔和性质变化,有些我们确实感知或注意到了(比如从深度睡眠中醒来时),但它并没有破坏意识的连续性和整体性;而我们没有注意到的那些间隔和性质变化,也不会造成中断的感觉,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阿毗达摩哲学家同意精神流在不断变化,但是他们认为,只有对没有经过训练的观察者而言,精神流才是连贯而不间断的。更深入的观察表明,意识流是由间断的和不连贯的认知刹那组成。这种深度观察部分源于哲学分析,部分来自冥想(佛教学者对这两者的确切关系尚存在争论)。

如果古代的阿毗达摩哲学家还活着的话,他们可能会好奇:实验心理学和神经科学会如何看待这些论题,什么样的科学证据可以证明,在意识“流”的体验中有可测量出来的独立刹那?

1979年我十六岁时参加了一个实验,这个实验由神经学家弗兰西斯科·瓦雷拉设计,目的是为了探究认知是连贯还是不连贯的。我之前从没有进过任何神经学实验室,当我看到自己的脑电波,这一场景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弗兰西斯科和我从第六大道第20街区出发(当时我们住在林迪斯法联合会),去往位于第一大道550号的纽约大学大脑研究实验室。我坐在一间小黑屋里,头皮上贴着电极片,看着两盏小灯开开关关。我的任务是说出这两盏灯是同时还是先后亮起,或者是否有一盏灯从左往右移动。

实验心理学公认,在一个特定的最小时窗中,两个先后事件观察起来会被认为是同时发生的。比如,100毫秒内两盏灯先后亮起,但你看到的却是这两盏灯同时出现。如果两盏灯出现的时间间距稍稍延长,你会看到一盏灯快速移动。如果时间间距再度延长,你才会看出两盏灯是相继出现的。这种“明显同时”和“明显移动”的现象有时被认为是支持“知觉胶片(perceptual frame)”并不连贯这一观点的证据;这一观点认为,如果多个外界刺激在大约100毫秒以内出现时,就会被组合起来,感觉像是一个事件。

如果知觉是不连贯的(如果把它展开,就像一连串知觉胶片,每两帧之间都有个间隔),那么我们可以作如下预测:判断两个不同事件是同时发生还是先后发生不仅仅取决于它们之间的时间间隔,也取决于(每个事件出现的)时机和(知觉变成不连贯的一串胶片)这两者的关系,其实这两者就是知觉胶片的形成过程。特别来说,具有同等时间间隔的两个事件,在不同的情况下,有时感觉起来是同时发生的,有时感觉起来是先后发生,这取决于当时它们与知觉胶片的关系。如果它们落入同一个知觉帧幅,那么就会被认知为同时出现;但如果它们落入不同的知觉帧幅,那么就会被认知为先后出现。简单来说,你“此刻”体验到的所谓“一个”事件,不仅受制于事情发生的客观时间,还受制于你的知觉如何构建它们。

精确地说,弗兰西斯科想要验证的就是这个设想。早年间,他还是个年轻科学家时,他的研究就被一种愿景所激励,那就是大脑是一个有着复杂内在节律的自我组织系统(现在这种观念已经很普遍,但在1970年代只有小部分人才有这种愿景,那时大部分科学家认为大脑就像个按时间顺序处理事物的电脑)。他相信,这些大脑节律以波动和周期的形式产生有意义的认知刹那。

弗兰西斯科同样也对《阿毗达摩》的不连贯“思想瞬间”和神经科学的不连贯知觉胶片(由大脑自主节律形成)的相似性而着迷。在我造访纽约大学大脑研究实验室前的一个月,在通往东38街老佳作书局(在那里,他买到一本很难见到的路易斯·德·拉·瓦力·鲍辛的经典法文译作——世亲菩萨所著的《阿毗达摩俱舍论》)的路上,我们就谈论了佛教的“思想瞬间”和它们之间的间隔,但一直到实验结束后,弗朗西斯才告诉我,其实他想做的就是测量“思想瞬间”。

在这项实验中,法兰西斯克记录了大脑持续脑电波(EEG)阿尔法节律,当两盏灯开开关关时,阿尔法节律起到触发的作用。他的研究假设是,你看到这两盏灯是同时亮起、还是明显移动,取决于亮灯时机与持续阿尔法节律时相的关系。就像冲浪者追逐一个浪头,如果亮灯的时机恰好落到重复的阿尔法循环的某个点上,它们看起来就是同时点亮的;但是,如果它们没赶上那个浪头、错过了那个节点,它们看起来就是移动的。换言之,虽然点亮两盏灯的时间间隔总是保持一致,但是当它们落到不同的阿尔法节律时相上,便会产生明显不同的感知。

实验结果支持研究假设——如果在阿尔法节律的正峰期亮灯,基本上灯看起来都是移动的;但是如果在负峰期(反时相)亮灯,它们看起来就是同时的。在已发表的论文中,用一幅图展现了我和其他两位参与者的视觉表现。当两盏灯间隔47毫秒亮起时,我辨别其为同时或明显移动的几率在同一水平;但是,无论灯亮时机落在我的持续阿尔法节律正峰期、还是负峰期,我将其视为同时亮起的几率却是有变化的。

遗憾的是,这些有价值的结果是很难复制的,弗兰西斯科之后跟进的研究和当今其他一些科学家都可以证明这点。但是,在需要确证知觉具有不连贯特性领域中,这项研究的结果被广泛地引用,因为它正好就是能证明这种观点的实验类型;不仅如此,很多新型、更加复杂的研究从深度和广度上将这一研究思路扩展到探索脑电波和感知脉动特性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最新的研究表明,一个视觉刺激能否被意识感知到取决于它出现的时机与大脑持续阿尔法(8-12赫兹)和西塔(5-7赫兹)节律时相的关系。当视觉刺激出现在阿尔法波的低谷期,你很可能感知不到这个刺激,而如果它出现在阿尔法波高峰期,你基本上就能感知到。

这些新研究的寓意并不在于说明知觉确实是间断的,而是想表达知觉是有节律的,它以连续有节律的脉动方式发生(詹姆斯也提出过这一假设),而不是连续的意识流。这就像缩小版的醒-睡循环一般,神经系统时时刻刻都在两种状态中交替变化,即最佳兴奋时相(神经系统最“清醒”、能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时)和最强抑制时相(神经系统处于“睡眠”、难以作出反应时)。进行觉知的时刻就相当于兴奋时相或“上行”时相,没有进行觉知的时刻就相当于抑制时相或“下行”时相。在知觉相邻的每个“上行”或“清醒”时刻之间都有一个间隔,所以说,那些看起来连贯的意识流其实可能是由有节律脉动的觉知组成的。

近期一些研究探索了“正念”冥想的神经学和行为学效应,在解释研究结果的意义时,上述这些观念非常有必要。有个得到充分研究的认知心理学实验,即所谓“注意瞬脱”实验,要求被试者在500毫秒以内快速序列呈现的一系列视觉刺激中分辨出两个视觉目标(即下图中的T1和T2)。

一般来说,被试者能观察到第一个目标,但常常错过第二个目标,就好像他们的注意力在注意到第一个目标后“眨眼”了,此时第二个目标就会滑过去。神经学家席琳·斯拉格特尔、安东尼·卢茨以及理查德·戴维森研究了冥想者是否能在这个“注意瞬脱”实验里做得更好,这些冥想者在实验前参加了为期三个月的密集禅修,练习上座部佛教内观禅修或所谓的“洞察”禅修。

这种正念冥想可以培养两方面的能力,一方面是培养注意力,你可以学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既定目标上,比如体验呼吸;另一方面可以培养开放的觉知,你可以学会开放内心并注意到每时每刻的起心动念。科学家比较了冥想者在参加禅修前后的实验表现,同时还比较了冥想组与新手对照组(对冥想也感兴趣)的表现。新手组在实验前上了一小时内观禅修课,然后被要求每天练习二十分钟、持续一个礼拜;在三个月禅修后,冥想组的注意瞬脱现象大幅度减少了。也就是说,冥想组对第二个目标的觉察能力大幅提高(与新手组对比所得数据,新手组本身也有提升)。

冥想过程对意识流的影响(资料图)

脑电图显示,有些冥想者的大脑对第一个目标的反应更为有效,实验结果的提升与此也有关系,但新手组没有这种情况。不仅如此,那些在识别第一个目标时神经活动下降最多的个体,在感知第二个目标时,其提升幅度也是最大的。因此,识别第一个目标的神经反应效率提高,可以协助觉察第二个目标。

不仅如此,众所周知,脑电波节律在西塔频率范围(5-7赫兹)时会形成知觉的节律脉动和注意力取样。斯拉格特尔、卢茨以及戴维森发现,密集内观禅修的练习会影响西塔波的节律,其影响方式与注意瞬脱实验表现提升相关联。

第一,对冥想组和新手组来说,当意识觉知到目标时,神经波动会在西塔频率范围内“时相锁定”目标。你可以把进入的刺激和持续的大脑活动想像成准备跳双人舞,当外界刺激这一舞伴到来时,大脑需要调整其活动到特定的波段和时相,以便配合刺激舞伴的步伐。科学家们认定,不论何时,只要目标被意识捕捉到,大脑就会与这个目标共舞,将西塔波动时相与这个目标相协调。

第二,科学家发现,冥想组而非新手组,在经过密集禅修后,对第二个目标的西塔时相锁定能力提高了,大脑能更好地与第二个目标协调。更准确地说,随着一次次实验,西塔时相锁定的变异减少了,这意味着大脑的西塔波在匹配第二个目标时更加准确和一致。此外,捕捉第一个目标所需神经过程减少最多的冥想者,在西塔波时相锁定第二个目标时提升是最大的。以这样的方式,对第一个目标更有效的神经反应就可以帮助神经更好地与第二个目标协调。也就是说,使用较少资源就能与第一个目标协调的人,同样能更好地与第二个目标协调。

这些采用了注意瞬脱实验的研究表明,密集进行上座部内观禅修可以提高注意力,也可以影响与注意力有关的大脑活动。近几年,一些采用其它方法和多种类型禅修进行探索的研究表明,正念冥想可以提升觉知敏感度,加强对特定目标的持续注意力,以及每时每刻对全景观察保持开放的能力。这些改变发生的可能途径之一是内观禅修可以调节西塔波动,而后者则把感知流转换成意识觉知的节律脉动。

那么,知觉意识是一种“流”吗?是的,从看起来像在流动这一点来说是如此,但也可以说不是!如果“流”的意思是“均匀一致且连贯”,那就不是。恰相反,流是有节律的,有着各种不同的动态脉动。

你也许会提出反对——即使内观禅修可以改变体验以及大脑运作方式,但我们也无权假定普通的、禅修前的意识就不是均匀一致的。也许禅修前的意识是均匀一致的,但内观禅修改变了它。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把禅修后的体验投射到禅修前的体验上不一定可靠。

这种讨论很重要。作为一项通用规则,我们必须避免这种错误,就是直接把禅修训练后的体验投射到前期未受训的体验上。然而在本文案例中,我们有独立的心理学和神经学数据表明,至少在某些特定情况和既定条件下,普通的知觉和注意力也展现出有节律的脉动。我们同时也得到了脑电节律与这些脉动相关联的数据。

根据这些研究结果以及一些相关的内观禅修研究结果(这些研究探索了冥想如何影响同样的认知功能和脑电节律),看起来可以这样总结:正念冥想可以把平日你会忽略的觉知节律和脉动揭示给你,也能让你对它更加敏感。所以,詹姆斯和阿毗达摩哲学家们都是正确的。

作者介绍:伊万·汤普森,生于1962年,是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教授。他的写作主题涉及认知科学、现象学、心灵哲学和跨文化哲学,尤其是佛教哲学与西方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的对话。相关作品有《醒、梦、存在:神经科学、冥想和哲学对自我和意识的新认识》、《有我?无我?分析学、现象学和印度哲学传统怎么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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