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博:终南山净业寺品茶记
和、敬、清、寂(图源:网络)
没有森林,就没有枯枝;没有枯枝,就没有木柴;没有木柴,就没有煮开的水;没有煮开的水,就没有泡好的茶……
《阿含经》说:“若见缘起,即为见法;若见缘起,即为见佛。”在茶事中,能见到缘起法,寻常的茶事也因此变成了庄严的佛事。
一行人安安静静地走进方丈院。
院门关着,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院子里,本如法师的精舍外,有一丛桂树,数盆兰,七八竿翠竹,三五株绿树。一方茶桌,在树荫下。大家走过去,各自找个位子坐下。
老郭忙碌起来。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斧头,拎到院门左侧的灶前,坐在木墩上,开始劈柴。有人问他忙什么。老郭说:“山里水好,一会儿给你们煮茶喝。”
劈柴貌似粗活,其实也讲究技巧。在九华山转身洞外,我也劈过柴。一开始以为这事很简单,斧落,柴开。没想到,劈柴既需要有力度,还需要找好角度。那一次,我没劈几根,满身大汗。
老郭人高马大,有力气,下斧也又稳又准,不一会儿,劈了一堆柴。他拿起灶上的铁壶,用山泉水里里外外冲了冲,又灌满,搁回青砖垒起的灶台上。老郭伏身灶口,一通鼓捣,不一会儿,弥漫着香味的松烟,从烟囱里升起来。
和、敬、清、寂(图源:网络)
茶桌这边,宓唐与李琪两位细心的女士,已经洗好茶盏。茶盏是从方丈院厢房里找来的,大小不一,造型各异。
每个人眼前,摆下一只空盏。
日本茶人千利休说,喝茶的人应有侍佛之心,即“和、敬、清、寂”。有缘在一起,共饮一壶茶,应彼此和悦;对茶、茶器以及同饮者,应心存敬意;煮茶的水,应干净清新,茶席之上,应言谈清雅,远僻尘俗;饮茶时,应保持安静,内心安祥。
那边,老郭打开壶盖,他说:“水半开了,拿茶来吧。”
有一袋茶,放在厢房的窗前。李琪打开看了看,欢喜地说:“大家有福,是古树茶。”老郭接过去,抓一把,放入壶中。
来终南山净业寺的路上,车随山路慢慢盘旋,像一只甲壳虫爬行在梧桐叶上。前几天,西安雨多,此刻,侧耳听能听见山路右侧山谷间溪水奔流的声音。耳朵闲不着,眼睛也闲不着,忽然,如画的青山绿树间,翩然飞来两只白鹭。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噢,唐代诗人王维隐居辋川时所写的诗,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写的都是眼前景!
车在半山腰停下,老郭说:“去净业寺,车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是山路,曲里拐弯的,又窄,要靠腿啦。”
上山的路,就像老郭说的,曲折,狭窄。有的地方有石阶,有的地方裸露着土坡。狭窄的地方,别说开车,迎面有人来,也要侧着身子过。
往山上走,没走多远,就开始气喘吁吁。天阴着,不热,空气凉爽,一时没有汗流浃背。
山中树多,蚊虫多,不走动,蚊子就开始上下盘旋。走累了,原地立定,稍喘两口气,赶快再往上走。
和、敬、清、寂(图源:网络)
山路曲折,路侧时有巨石出现,有时在左,有时在右。有些巨石上刻了字。刻进石头的字,大多耐人寻味,否则刻工也没心情刻。老郭问:“这都什么意思?”
我就把看到的说给他。
“绝解起行”,意思是说“光空想不行,得实干”。
“南山正宗”,是说净业寺是正宗的律宗祖庭。
“阿鞞跋致”,意思是“不退转”;走到半山腰的人,看到这几个字,明白了这层意思,上山就有力气了。
“诚则灵”,心不诚的人,何苦来这儿爬山进寺?既然来了,就得坚定信心。
“闲云”,要能像云一样轻逸就好了,肉身为什么这么沉重?
“入真境中”,古人说“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眼前的风景皆是佛境,不要“不识庐山真面目”!
拐了多少弯,上了多少坡,已经记不得。可劲地往高处走吧,终于,来到这座山岭的最高处。左拐,上行不远,净业寺山门的一角露了出来。
李琪是西安有名的茶人。
方才在山下,邵泳这样介绍她,“有一种说法,来西安,没喝西凤酒、没吃羊肉泡、没到素心茶房喝一碗茶,等于没来。素心茶房就是李琪办的。”
李琪身材削瘦,听邵泳说她经常来净业寺做义工,是大护法。李琪反对邵泳这样说,她说自己喜欢“只读青山不读书”,所以经常来上山。
人熟是一宝。因为李琪和寺中相熟,我们得以在净业寺用午餐,一人吃了一碗面条。斋后,她领我们参观寺中殿堂。
殿堂大多依山势而建,虽然不像平地上的寺院那样有很大的间距,但都从容有致。尤其堂内布置,一桌一榻,大方典雅,朴素得体;映进每个窗子的山景,美得像一幅画。
为什么这座寺院能将建筑与自然和谐相融,体现出如此庄严、实用的人文之美呢?李琪笑着揭开了谜底,“出家前,本如法师是学艺术的。”
净业寺,是律宗祖庭,唐代的道宣律师曾驻锡于此,并建立戒坛。我悄悄地问李琪:“戒坛在哪里?”她说:“戒坛在祖师洞那里,在高处,我们一会儿去。”
随后,大家在殿堂间绕行,拾级而上,到更高处。
戒坛是方形的,分为三层,层层递高。最高处平台中央,站立着一尊佛。他左手挽着衣角,右手作施无畏印。这尊汉白玉的佛,在青山绿水间,显得格外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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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尊佛,和在微信照片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但,眼前的更亲切。
来方丈院的路上,李琪说:“本如法师外出参访了。可惜他不在寺里,他要在,就热闹了。”
我告诉她,几年前,就见过本如法师。
李琪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是第一次来终南山吗?”
不是在这里见的,三四年前,在湖北黄梅四祖寺旁的芦花庵。当时,一群人围着本如法师,有说有笑的,我还以为他也喜欢人多捧场子呢。
有人介绍他,说他是当代高僧。本如法师嘿然一笑,“别给我戴那么高的帽子,你们看看,我的头有那么大吗?”
众人闻言而笑,他也笑。他笑时,眼睛简直要眯成一条缝。就这么一句话,眼前的法师在我眼里,庄严之外,还多了几分亲切。
古人的生活节奏慢,不像现在这么快。所以,他们生活得从容、闲适。比如说,想某位友人了,就执笔写封信托人带过去。那时,没有电子邮件,没有电话。他得耐心地等友人回函。如果回函有相约,那就要跋山涉水前去,乘船,骑驴,或者步行。友人会一次面,走个把月,那是寻常事。那时,“朋友”这两个字,在彼此的心目中,份量应该比今天要重。
好友见面,他们会选个适宜的地方,坐下来喝一杯茶。
在什么地方喝这杯茶,是有讲究的。什么是喝茶的理想环境?明代陆树声在《茶寮记》中列举了十二种:凉台、静室、明窗、曲江、僧寮、道院、松风、竹月、晏坐、行吟、清谈、把卷。
净业寺的方丈院,可算是陆树声心目中最理想的茶境。
闲情有寄,又有“四雅”:焚香、插花、挂画、品茗。似乎可以这样判断:品茗是真正的主题,前面那三个都是“药引子”。
此时此地,山间空气清新,焚香是多余的;随处山花朵朵,插花是多余的;眼前山景,即是天然图画,挂画是多余的。那么,品茗这件事,万万不可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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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虽尽非文人,但都是雅士。
画家隋牟,他的画逸笔草草,却勾勒出禅家的恬静;画家邵泳,他大胆地把青花蓝写进画面,创造出无边的寂静;评论家杨大伟,这位老兄酷似沪上笑星周立波,但他虽言必中的,却从不刻薄;画家魏青吉,他有着更大的企图,在纸上努力地探索新水墨的可能性;画家宓唐,虽不多言不多语,却能把心安顿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前的人,有新交,有旧识。有的淡泊,有的幽默,有的奔放,有的婉约,有的沉静,有的敏捷。
满头大汗的老郭,郭毅,这位优秀的策展人,此刻,提着茶壶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空盏已满,杯未端起,香已醉人。
古树老茶,虽只是浅浅一盏,却是难得一遇的佳茗。
只有真正的茶人,才会珍惜好茶。我有位茶友,她喝到好茶,茶渣也舍不得扔;而是晾干,用宣纸包好存放;宣纸上写下茶名、共饮者以及年月日。她这样做,不是贪执,不是放不下,是珍惜。
一杯茶喝下去,大家都沉默了。
有时,语言是多余的。尤其喜欢茶的人邂逅佳茗的那一刻。
打破这沉默的,是雨。
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云,停驻在大家头顶上。
于是,下雨了。雨点大,但稀疏。打在宽大的树叶上,吧嗒吧嗒。茶桌在树叶繁密的遮蔽下,因此喝茶的人不受影响。
但苦了依旧露天煮茶的老郭。
喊他来避雨。老郭回眸一笑,“这雨,不碍事。”
树荫罩不住的露地里,可以数落在青砖上的雨点,东一个,西一个。雨下得时间一长,也就数不清了。
山寺听雨,心头的思绪淡了,像头顶上的云,灰灰的,薄薄的,轻轻的。
我捧着一盏茶,静静地听雨。山寺的雨声与别处不同,古老,寂静,绵长,悠远。想东想西的心,也安静下来。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这样坐在树下品茗听雨也好。
当然没有别的什么事,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坐在树下品茗听雨吗?
靠近院门的那几竿竹,此刻被雨打醒了,刚才还一副打瞌睡的样子。头顶上,树的枝叶也活络起来,不再顾忌我们这些陌生人。离茶桌不远,草丛里那几朵小花,此刻也仰起了小脸,满是开心的样子。
终于,有人慨叹一声打破了这沉默,“如果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还做什么艺术家!”
呵呵,他忘了,本如法师就是出家人中的艺术家。其实,在家是一种生活方式,出家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喜欢清净的人,喜欢住在山野的人,不做专业的艺术家,而是出家做和尚,不过是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罢了。
居家生活,固然有尘间世里的天伦之乐,但也要耐着性子容纳日常生活的鸡飞狗跳、名利场上的勾心斗角、职场戏场的出将入相、身份转换的生旦净末。
出家生活,衲衣遮身,专心禅坐;二时斋饭,蔬食果腹;有人来问,则应机说法,不必圆滑世故地假装谦逊,也不必言不由衷地出语躲闪,更不必随顺世俗的潮流主题;无人来问,则自观自在,静坐时与佛同心,行脚时与道相应,活在自己的本来面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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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的生活,真的是如云,似水,无牵扯,无羁绊。
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说来说去,只是说说。让哪个留在这里,做个穿僧衣的艺术家,他都有他的舍不得。
就像来时不跟人打招呼一样,雨忽然停了。露出一方蓝蓝的天。
李琪说:“茶也喝了,雨也停了,我们上后面的山吧。那里是净业寺的上院,还有一大片建筑,到山高处,能看到更美的美景。”
来之前,我听说,为了欣赏狮子吼,本如法师在山上养了两头狮子。佛经中用“狮子吼”形容佛法威力大,如同狮子能够威伏群兽。于是问:“狮子还在吗?”
邵泳说:“可惜你来晚了,狮子长大后,不宜在山中养,法师把它们交给动物园了。”说着,他朝我一笑,“我在这里听过狮子吼,真是震人心魄!”
“本如法师喜欢梅花,在山上种了大片的梅林。去年冬天,梅花开的时候山里下了一场雪,他还打电话叫我们来收集梅花上的雪。嗯,现在应该还藏着几坛梅花雪呢。如果法师在寺里就好了……”
说到这儿,李琪不说了,意犹未尽。
瓦灶松柴山泉水,老壶陶盏古树茶。能在净业寺喝这几盏茶,我已经很知足,哪里还能再奢望喝梅花雪煮的茶呢?
洗净了用过的茶具,熄了灶里的火,大家又往山上走。
雨后的群山,远处近处,更加富有层次感。云,远处的近处的,也有了深浅,像画家信笔抹出来的一样。
头顶上,几朵白云,静止不动。如果手臂能伸长,真想扯一块下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