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传灯录》中的茶与禅
北宋初年,饮茶完全成了禅林制度,每天都有规定的时间用于喝茶。
茶在佛教生活中有三种利用,一是在佛前供奉,二是僧徒自饮以助修禅悟道,三是供僧俗客人饮用以助缘传道。如《蛮瓯志》“惊雷荚萱草带”条云:“觉林僧志崇收茶三等,待客以惊雷荚,自奉以萱草带,供佛以紫茸香。客赴茶者,皆以油囊盛余沥以归。”[21]
佛教传入中国后,佛前一直有供品,初多为鲜花水果等,稍后供品日繁,至唐代,茶汤也成为佛前供品之一。元《敕修百丈清规》卷二记载佛祖释迦牟尼诞日,佛寺皆以茶果等在佛前供养。“四月八日,恭遇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降诞令辰,率比丘众,严备香花灯烛茶果珍馐,以申供养。”日本入唐僧圆仁记开成六年(841)大庄严寺开佛牙供养,“设无碍茶饭,十方僧俗尽来吃”,“堂中傍壁,次第安列七十二贤圣画像、宝幡宝珠,尽世妙彩,张施铺列。杂色毡毯,敷遍地上。花灯、名香、茶、药食供养贤圣。”[22]五代时吴僧梵川植茶供佛的行为比较特别:
吴僧梵川,誓愿燃顶供养双林傅大士。自往蒙顶结庵种茶,凡三年,味方全美,得绝佳者圣赐花、吉祥蕊,共不逾五斤,持归供献。[23]
梵川供佛之心至诚,从吴地远赴当时出产名茶之地蒙顶结庵种茶,三年之后制得数量有限的好茶持归供献。
作为一种外来的宗教,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凭藉僧徒们勤奋与敏锐的感触,抓住了不同的社会生活重心与人们关注的兴奋焦点,利用一切可能的物品和方式,从而把握了很多的历史机缘,将佛教的影响传入中国的思想界、文化界,传入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茶在唐代始为人们广泛饮用,佛教亦即于此时开始在传道中利用茶饮。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记唐玄宗开元(713-741)时茶已经为降魔禅师用于传教:
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
佛教利用茶饮传道,茶饮亦借佛教之力,在本不饮茶的北方民间传播开来。《封氏闻见记》的这条材料,也是目前可见最早的茶与禅发生关联的记载[24]。
从《景德传灯录》的内容来看,中唐以来,历代禅师多有与茶相关者。但是由于全书主要记录禅师传教之言,对于行为鲜有记录,所以,其中与茶相关的内容主要集中在禅僧种茶、饮茶以及以茶助禅等方面。
随着用茶的广大,种茶也成为禅门生活的一部分。《景德传灯录》中有多处种茶、摘茶的记载。如卷八“则川和尚”条下记曰:
师入茶园内摘茶次,庞居士云:“法界不容身,师还见我否?”师云:“不是老师,怕答公话。”居士云:“有问有答,盖是寻常。”师乃摘茶不听。居士云:“莫怪适来容易借问。”师亦不顾,居士喝云:“这无礼仪老汉,待我一一举向明眼人在。”师乃抛却茶篮子,便入方丈。
卷九“沩山灵佑”条下记曰:
普请摘茶,师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请现本形相见。”仰山撼茶树。师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云:“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山云:“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云:“放子二十棒。”玄觉云:“且道,过在什么处。”
另有卷十二“临济义玄”条下记“黄檗一日普请锄茶园”,卷十五“神山僧密”条下记神山僧密“一日与洞山锄茶园”,等等。
则川和尚是马祖道一(709-788)的弟子,活跃期在唐德宗贞元末和宪宗元和年间(约805-820)。沩山灵佑(771-853)是百川怀海(720-814)弟子,与徒弟仰山慧寂(840-916),是沩仰宗的开山。黄檗希运(?-855)是百川怀海的弟子,他的弟子临济义玄(787-866)在镇州创置临济寺,他创立了禅宗五家中影响最大时间最久的临济宗。
俗云:高山出好茶,又云:天下名山僧占多,佛教僧侣与茶在地理上便有了一种自然的亲近。僧侣种茶的最早记录,相传是西汉吴姓僧人法名吴理真者在四川蒙顶所种蒙顶茶。自从百丈怀海完成禅行与农作融而为一的农禅理论后,种茶更是禅门农禅并重的一桩事务。
自唐中期,特别是茶圣陆羽于761年著成《茶经》之后,唐代茶业大盛,饮茶日益成为寺院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景德传灯录》中有很多禅僧自喝茶、请客喝茶的记录,其中有玄妙了禅寺中有茶堂、茶筵,喝茶有茶果。等等。如卷七“智常禅师”、卷九“大于和尚”等条下记禅寺内有“茶堂”:
庐山归宗寺智常禅师。……师刬草次,有讲僧来参。忽有一蛇过,师以锄断之,僧云:“久响归宗,元来是个粗行沙门。”师云:“坐主,归茶堂内吃茶去。”(卷七)
大于和尚与南用到茶堂,见一僧近前不审,用云:“我既不纳汝,汝亦不见我。不审阿谁?”僧无语。师云:“不得平白地恁么问伊。”用云:“大于亦无语。”师乃把其僧云:“是你恁么,累我亦然。”打一掴。用便笑曰:“朗月与青天。”(卷九)[25]
卷十二“陈尊宿”条下记禅僧待客饮茶配备茶果:
西峰长老来参,师致茶果,命之令坐。问云:“长老今夏在什么处安居?”云:“兰溪。”师云:“有多少徒众。”云:“七十来人。”师云:“时中将何示徒?”长老拈起甘子呈云:“已了。”师云:“著什么死急。”
智常禅师是马祖道一弟子,大于和尚是百丈怀海弟子,陈尊宿(780-877)是百丈再传,是黄檗希运的弟子。从这些记载中可知唐代中后期时禅寺中即已有专门用于喝茶的茶堂,待客饮茶已经有了配备茶果的习俗。
而到五代后周显德年间,禅寺中已经有了茶筵:
升州清凉院文益禅师,余杭人也。……初开堂,日中坐茶筵未起,四众先围绕法座。时僧正白师曰:“四众已围绕和尚法座了。”师曰:“众人却参真善知识。”少顷升座,大众礼请讫,师谓众曰:“众人既尽在此,山僧不可无言,与大众举一古人方便。珍重!”便下座。时有僧出礼拜,师曰:“好问著。”僧方申问次,师曰:“长老未开堂,不答话。”(卷二十四)
禅宗愈行发展,传法中所借用的文字也越来越多,和尚上堂、开堂大段讲法的逐渐多了起来,涉及到茶的内容,也出现了有关僧人日常生活规范的内容。《景德传灯录》卷二六“温州瑞鹿寺本先禅师”条下,本先禅师(942-1008)有着大段大段的讲法,其中一段,记录了禅僧的一日生活内容,其中在在有茶:
晨朝起来,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佛前礼拜。佛前礼拜了,和尚主事处问讯。和尚主事处问讯了,僧堂里行益。僧堂里行益了,上堂吃粥。上堂吃粥了,归下处打睡。归下处打睡了,起来洗手面、盥漱。起来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东事西事了,斋时僧堂里行益。斋时僧堂里行益了,上堂吃饭。上堂吃饭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东事、西事了,黄昏唱礼。黄昏唱礼了,僧堂前喝参。僧堂前喝参了,主事处喝参。主事处喝参了,和尚处问讯。和尚处问讯了,初夜唱礼。初夜唱礼了,僧堂前喝珍重。僧堂前喝珍重了,和尚处问讯。和尚处问讯了,礼拜、行道、诵经、念佛。
可以看到,北宋初年,饮茶完全成了禅林制度,每天都有规定的时间用于喝茶。从宋人的诗文中,可以看到禅寺喝茶,有专门的时间、地点,以及专门负责茶事的僧人。届时,有执事僧敲鼓聚集众僧于禅堂喝茶。这集僧喝茶之鼓,就被专称为“茶鼓”。林逋《西湖春日》诗有曰:“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而敲茶鼓负责茶事的僧人便称为“茶头”,专门用于聚僧喝茶的禅堂则称为“茶堂”。黄庭坚《归宗茶堂森明轩颂》、《送慧林明茶头颂》[26]诸诗文有记。
《景德传灯录》三十卷中言及茶者,总计有约一百三十多处,僧徒传承之间以茶传法的事例,不下六七十条。其中最早出现者,是马祖道一以茶试泐潭惟建:
(泐潭惟建)一日在马祖法堂后坐禅。祖见乃吹师耳两吹,师起定,见是和尚,却复入定。祖归方丈,令侍有持一碗茶与师,师不顾便自归堂。(卷六)
在六祖慧能“即心是佛”的理论基础上,马祖道一提出“平常心是道”的命题,提出“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27]在传法中,马祖大量运用隐语、动作、手势、符号,乃至呵斥、拳打脚踢、棒击等方法,以助求法者悟,得以显现自性。从而使禅风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成为禅宗由“祖师禅”向“分灯禅”转变的历史节点。马祖以茶传法,实为禅茶的滥觞,此后历代禅师多有以茶传法以助人禅悟者。
而在《景德传灯录》众多的茶-禅事例中,最多的是以茶助禅悟,其中以茶为回答的重大问题超过十个,如: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如何是教外别传底事?”
“作么生是如来语?”
“如何是正然灯?”
“恁么即真道人也?”
“如何是平常心合道?”
“如何是顺俗违真?”
“古人道前三三后三三意如何?”
“生死到来时如何?”
“如何是和尚家风?”
多涉及禅门中对佛法大义的终极追问。例如:“如何是教外别传底事?”对禅宗宗门本质的追问:
福州鼓山兴圣国师神晏。……师与闽帅瞻仰佛像,闽帅问:“是什么佛?”曰:“请大王鉴。”曰:“鉴即不是佛。”曰:“是什么?”无对。……问:“如何是教外别传底事?”师曰:“吃茶去。”(卷十八)
禅宗宗旨,如达磨大师《悟心论》中所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是不设文字,直传佛祖的心印,故称教外别传。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对禅宗祖师达摩西来意旨的追问:
襄州历村和尚,煎茶次,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举茶匙子,僧曰:“莫只这便当否?”师掷向火中。(卷十二)
历村和尚是临济义玄(约787?-866)的弟子,其举茶匙子以行为作答传法的举动,是马祖以来分灯禅所喜用的传法手段,而他将茶匙扔向火中的手法,则要比乃师棒喝交加的临济门风柔和了许多。再如:
“作么生是如来语?”问什么是如来佛祖的语言:
长庆棱和尚有时云:“宁说阿罗汉有三毒,不说如来有二种语。不道如来无语,只是无二种语。”(保福从展)师曰:“作么生是如来语?”曰:“聋人争得闻。”师曰:“情知和尚向第二头道。”长庆却问:“作么生是如来语?”师曰:“吃茶去。”(卷十九“保福从展”条)
“如何是平常心合道?”问什么是平常心合道:
福州报慈院文钦禅师。问:“如何是诸佛境?”师曰:“雨来云雾暗,晴干日月明。”问:“如何是妙觉明心?”师曰:“今冬好晚稻,出自秋雨成。”问:“如何是妙觉闻心?”师曰:“云生碧岫,雨降青天。”问:“如何是平常心合道?”师曰:“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卷二十二)
“生死到来时如何?”问生死大事:
(益州大随法真禅师。)问:“生死到来时如何?”师云:“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僧云:“谁受供养。”师云:“合取钵盂。”(卷十一)
“如何是和尚家风?”问禅宗的传统、规范或风尚:
(吉州资福如宝禅师。)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椀茶。”(卷十二)
福州怡山长庆藏用禅师。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斋前厨蒸南白饭,午后罏煎北苑茶。”(卷二十二)
等等问题,都是对佛法大义、禅宗真谛的追问。
对这些终极问题、根本问题的“吃茶去”式回答,是禅宗明心见性、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常用传法手段,它与临济义玄的“棒喝交加”临济门风一样,与云门文偃“三句语”中的第二语“截断众流”的宗旨一样,都是为了“打念头”,即制止参禅者按着原来的思路继续思维下去,而使他们改变思维方式,以求得顿然醒悟,参透禅旨。
其馀用茶以答问法的传灯语还有很多,不一一列举。
通览《景德传灯录》,用以“截断众流”而达到传法目的的物品、意象,很多,很热闹。只“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一问,所答便有: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华绿蕊间;大好灯笼;老僧昨夜栏里失却牛;井底种林檎;童子莫傜儿;仲冬严寒;还见庭前华药栏么;东壁打西壁;诺;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今日明日;羊头车子推明月;寻山水尽山无尽;十万八千里;风吹日炙;问取露柱;空中一片石;大似骇鸡犀;阇梨向后有把茅盖头;道士檐漏卮;神前酒台盘;点额猢狲探月波;禾山大顶;梁公曲尺,志公剪刀;杉树子;东来西来;熊耳不曾藏;久雨不晴;靴头线绽;昨夜三更送过江;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壁上画枯松,蜂来不见蕊;石羊头子向东看;蚊子上铁牛;死虎足人看;木马走似烟,石人趁不及;可杀新鲜;作人丑差;擘;下坡不走;蹋步者谁;不撒沙;道;不在阇梨分上;骑虎唱巴歌;鱼跃无源水,莺啼万古松;耨池无一滴,四海自滔滔;日里看鸱毛;遍满天下;破草鞋;侧耳无功;布袋盛乌龟;锡带胡中土,瓶添汉地泉;汝还见香台么;十万八千真跋涉;直下西来不到东;不东不西;有力者负之而趋;高声举似大众;少室灵峰住九霄;等等,等等,无法遍举。
在五彩缤纷众多“截断众流”的借藉之中,茶很突出,能够回答众多不同的佛法大义及终极问题的追问,以及各个的寻法求真的问题。甚至形成了赵州从谂禅师(778-897)著名的三字禅“吃茶去”公案,成为人们谈论禅茶最重要的依据之一。(沈冬梅)
注释
[21]据《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五引。
[22]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
[23]《清异录·茗莊门·圣赐花》
[24]后文将要提及的马祖道一以茶试泐潭惟建,是在禅宗史传中首见藉茶传法的记载。因马祖开元中尚在衡岳传法院跟从南岳怀让师修习禅定,在一同学禅的九人中唯一得让师传授心印。大历中(766-779)始在开元精舍驻锡传法。时间上晚于封演所记开元中的这条材料。
[25]另有几处言及“茶堂”的内容,列举于后。卷十八:“明州翠岩永明大师令参,湖州人也。自雪峰受记,止于翠岩,大张法席。问:‘不借三寸,请师道。’师曰:‘茶堂里贬剥去。’”卷二十:“筠州黄蘺山慧禅师,洛阳人也。……师于言下顿省,礼谢,退于茶堂,悲喜交盈,如是三日。”卷二十一:“天台山云峰光绪至德大师。……僧问:‘日里僧驮像,夜里像驮僧。未审此意如何?’师曰:‘阇梨岂不是从茶堂里来?’”卷二十四:“升州清凉院文益禅师。……问:‘大众云集,请师顿决疑网。’师曰:‘寮舍内商量,茶堂内商量。’”
[26]黄庭坚《归宗茶堂森明轩颂》:“万竹森然,莫非自已,作如是观,可谓明矣。菁菁翠竹,来者得眼,其不得者,我亦无简。助发此观,亦有风雨,若问轩名,请与竹语。”《送慧林明茶头颂》:“慧林有一老人,恰似银瓮盛雪,彻底元无渗漏,旁观但知皎洁。有徒三百二百,木钻漫钻盘石。或遇东海鲤鱼,一棒令生羽翼。其馀两两三三,归堂又要茶吃。上人南来云水,因行不妨掉臂。凤山修水东西,灵草春来满地,但令已事相应,归日驴驮不起。”
[27]《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诸方广语·江西大寂道一禅师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