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信法师:我的师父行正方丈
我的师父行正方丈
◎释永信
师父行正方丈家里很穷,从小被舍到寺院。1951年,河南大旱,土地龟裂,寸草不长,少林寺也逃脱不了,僧人出走的不少,以至于少林寺连出面当家的都没有。我师父当时兼管寺院财务和粮食库房,在那个情况下,他就主动兼任当家,一直到1987年圆寂。
少林寺最困难的几十年,是师父领着大家度过的,当时他在少林寺里很有权威,很有影响。没有师父的努力,就不可能有少林寺的今天;没有师父的言传身教,也不会有我的今天。我想,我所做的,正是我师父所想的。
师父行正方丈,是个了不起的人,6岁出家,9岁双目基本失明,对面坐着个人,只能看到个大概的轮廓,看不清脸面,不知道是谁。这样的身体,要主持少林寺大小事务,当然不易。
师父尽管眼睛不方便,但记忆力过人。初次见面,只是问道:家哪的?姓啥名谁?你回答他:家在哪,做什么,姓甚名谁,然后在一块聊上几句。过个几年、十几年见面再聊,他还能说出你姓啥名谁,什么时候见过面,上次聊的什么,都能如实提起,他就是有这么好的记忆。
师父除了记忆力强之外,耳朵也特别好用。我们从他门口经过的时候,只要听到脚步声,他就能叫出你的名字。
更为超常的是,尽管他双目失明,但心算能力非常强。不管是三位数、四位数,后面加小数点都可以,写上一页两页的数据,你念给他听,哪怕是十几、二十分钟,他能一边听,一边算,等你话音刚落,他已把答案一口报出来了,真比算盘还快。这些当地人都知道。当年公社生产队分东西的时候,往往把他请去,因为别人打算盘,还没他心算快。
在少林寺由师父管钱,由于他心算很强且记忆力非常好,所以他常常能把几年的账都记得牢牢的。
我经常跟他出差办事,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他把钱给我花,回来了,我坐在那里向他报账:买个烧饼多少钱,买壶茶多少钱,买张票多少钱,我还没报完,他坐在一边已经算出来了:花了多少,还剩多少,几毛几分,都能说得清清楚楚。然后说:“剩下的几毛钱可以不退了,放你这里。”
等到下一次出差,中间隔了几天,甚至十几天,他听完你报账,就会说:“上次没结清的几块几毛几分,你给我加在一起算。”后来我才知道,他要是不明说给你的话,下次出差,这部分钱还得算进去。师父的记忆力太好了,几十天,几个月,几百天的账,星星点点的事,都给你记住,特别是寺院的帐务,他更是一清二楚。
由于当时寺院经济困难,我和老方丈去登封县城,三角五分的车票也舍不得花,一大早爬上少林寺周边拉水泥、拉砖、拉沙子、拉木料的货车,晃晃荡荡地朝登封赶去。出远门,我们在出发前买上二十几只登封的大烧饼,随身带着充饥,在路上遇到茶馆,就喝那种两分钱的大碗茶。到了目的地,经常睡澡堂子,去晚了,连澡堂子都住不上,旅馆又舍不得住,就直接在火车站的躺椅上身子一裹就睡了。作为侍者的我,当时还是个小和尚,有点不习惯,更有点放不下架子,车站里人来人往,又冷又乱,我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也不是,心里很别扭。其实住稍微差一点的旅馆花个几块钱就可以了,但师父就是舍不得,我心里面虽然也很窝气,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敬佩。
当年,北京的中国佛协对面有家澡堂子,连洗澡加睡觉总共才花一块钱,师父去北京,都是住在那里,几年下来,澡堂子的工作人员都和我师父熟悉了。1985年,少林寺有了门票收入,我见老方丈出门身上带的钱比以往多了,就想找一家旅馆住。到了北京后,没想到老方丈还是要去找澡堂子。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已经把路记得很熟了,师父让我去找这家澡堂子,他对我说,你从火车站出去,坐几路车到什么地方下,有什么招牌指示,我难以拒绝只得去了。但为了让师父去住旅馆,我回来对他说:师父,澡堂子已经拆了,没有了。从那以后,师父才开始少住澡堂子,去住旅馆。那时的少林寺每年已经有十几万的收入了。
师父真是一个奇人,很难得,不多见。当然,他的超常智慧和能力除了以上几个方面之外,他的知识面也非常广。那时,少林寺落实宗教政策的过程非常非常艰难,他就领着我们去北京,去找班禅大师,找赵朴初先生,找中国佛协的巨赞法师。为了去北京反映情况有话可说,他常常把中央的文件都一句句背出来,1982年的中央19号文件,1983年的国务院60号文件,还有历届领导人讲话,像胡耀邦总书记的讲话,他听一遍就记住,不用读第二遍。
上世纪70年代末,寺庙的和尚还不能穿僧衣。1979年,为了接待日本外宾,师父一级一级向上反映,直到中央。最后,在廖承志亲自安排下,中央统战部同意少林寺僧人可以穿僧衣接待外宾。在师父看来,政府让佛教徒穿上僧衣,就预示国家将会逐渐恢复宗教活动。后来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由此也可以看出师父高超的智慧以及对时事的把握能力。
1983年建设部公布了第一批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嵩山是中国最早的36家国家风景名胜区之一。但是,文物部门没有把少林寺交给宗教界,而是划拨给风景名胜区了,风景名胜区成立了一个少林寺管理处,该给少林寺的却没给,没有做到真正落实宗教政策。
于是,老方丈就带着我们多次到开封地区统战部、省委统战部、中央统战部、国家宗教局、中国佛协去做工作,要求僧人管寺,要求把门票的经营权等从文物部门移交给僧人。
嵩山风景名胜区的主任,是当时河南省的主要领导,副主任是登封地厅级的一个老干部。你说,面对这么一个大的背景,当时的政策还不是那么开放的情况下,几个和尚想要回寺院,实在是太难了!
那时,正因为宗教政策不是很明朗,“左”的思想还比较盛行,我跟着老方丈多次被叫去谈话,甚至还被村里个别有势力的人要挟,扬言要把我们法办、拘留。
那时师父带着我去找县里相关部门的领导,很难。我们都是很早去,领导说上午开会,让我们在外面等;等到中午十二点了,我们还在等,后来问了一下其他人,说领导忘记有人等了,已经离开单位了;下午我们继续等,有时候到了晚上也见不着人。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老方丈和我都很难受。当时寺院没有经济基础,更没有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也没有什么话语权,根本没人去关注你,更别说重视你了。老方丈走在路上,经常听到“瞎子和尚,停下来!”这种带有侮辱性的语言。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和尚,带着我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为落实宗教政策,要求少林寺僧人自主管庙,一次又一次去北京上访。师父认为,国家的政策在好转,但基层还是要抓住机遇才对。老方丈一方面争取各级领导的支持,另一方面始终和中央、国家的政策保持一致,在法律上更是遵纪守法。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说动了领导,班禅大师在全国人大替我们呼吁,赵朴初老先生在全国政协大会上替我们呼吁,还有巨赞法师、正果法师,都帮少林寺说了不少话。
在陪伴师父的日日夜夜中,我已感悟到师父心中有一张蓝图,那就是恢复被十年浩劫破坏了的宗教传统,开展正常的宗教活动。
老方丈既智慧又勇敢,为了少林寺的恢复和发展,他什么都不怕。有人用“菩萨心,韦驮胆”来形容老方丈。寺庙里的老人对我说:你知道吗,没有他,就没有塔林。当年红卫兵带着炸药要把塔林炸掉,他第一个站出来,跟红卫兵玩命,大声说道:“若要炸塔林,先把我炸了。”结果,把红卫兵吓跑了,塔林没炸成。少林寺的一批文物、佛像、经书,红卫兵要拿走,他站出来顶住,几尊铜像都没被拉走。红卫兵拿铁耙子,要把寺庙的壁画搂掉,也是他站出来挡住了。谁能想象,少林寺的壁画、经书、佛像、塔林,都是双目几近失明的老方丈拼了命保护下来的?他对少林寺的贡献非比寻常,这也为少林寺的复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那时,我师父的政治地位不高。他从1951年当家,苦守了几十年。1983年,中国佛协成立的时候,没有他的名字;省佛协成立的时候,最早也没有他的名字,后来在众多和尚的支持声中,给他安排了一个理事,更别说当时的人大、政协有他的位置了。
行正方丈能当少林寺的住持,我能拜行正方丈为师,我想这都是缘份,是佛菩萨的安排。他当年要是眼睛不失明的话,在少林寺也留不下来。像他那个年龄,不少人都参加革命了。从少林寺出去的,跟着共产党走的,师长以上的就有13个,数量很大啊;跟国民党走的也不少咧。他留在少林寺,冥冥中我认为是佛菩萨安排的结果,是命运安排的结果。
他在少林寺历史上最困难的时期主持工作,少林寺能从其他部门接管回来,都是他拿生命作代价换回来的。老人家确实不是常人,是菩萨再生。他的一生很传奇,不止是我这样说,当地的老人,当地的村民,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大家都了解师父的事迹,大家对他都很认可。他在世的时候,很多人还不在乎,等他过世之后,想到他这么多年的经历,这么多年对少林寺、对佛教的负责和真诚,大家都会唏嘘不已。老方丈的一生,确实不容易。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少林寺的今天,没有他,少林寺的历史可能就会断代。也正因为有了他,少林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也得到了完整的传承,包括法脉、世系、历史文献、建筑等,所以说老方丈对少林寺的贡献很大很大。
很多类似少林寺这样的寺院,在历史上很有名也很重要,但就是没有抓住机遇,目前还被托管在文物局、林业局和旅游局等部门,无法形成信徒汇集和活动的场所。所以说,没有老方丈当时的努力,就不会有少林寺的今天,更不会有少林寺享誉全世界的影响力,现在我们所享受的少林寺带来的荣耀,是与老方丈分不开的。
我受他的影响很深,在我心中,他永远是少林寺历史上不可多得的高僧。我经常去塔林,那里安葬着我的师父……
说了这么多关于师父的事,是完全发自我内心的,我无非是想说:师父不仅教我怎样吃苦,怎样做人,他的一举一动更让我感悟到,唯有发展,才有地位;唯有发展,才有影响;唯有发展,才配得上少林寺这个佛教圣地、禅宗祖庭的称号。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师父的遗愿。
少林寺已走过了1500年,今后的发展,也不会平平坦坦,但只要想到师父为了少林寺的振兴,他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我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