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慧法师:禅七讲话 甲篇禅七·话头禅 第四日 离心意识
第四日 离心意识
大慧宗杲说〔1〕:
心意识之障道,甚于毒蛇猛虎。何以故?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聪明利智之士,以心意识为窟宅,行住坐卧,未尝顷刻不下与之相酬酢,日久月深,不知不觉与之打作一块,亦不是要作一块,为无始时来行得这一路子熟;虽乍识得破,欲相远离,亦不可得。 故曰: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而心意识真是无尔回避处。除是夙有灵骨,于日用现行处,把得住,作得主,识得破,直下一刀两段, 便从脚跟下做将去,不必将心等悟,亦不须计较得 在何时,但将先圣所诃者,如避毒蛇猛虎,如经蛊毒之乡,滴水莫入口。
这里说,夙的灵骨之灵骨,是当时流行的方言,意谓慧根。但我们不可因这句话而气馁,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夙有灵骨,包括悟前的大慧自己在内,他初往天宁依圆悟克勤禅师时,不是曾私自思惟:如再经九夏不悟,则造无禅论去吗?所以,是否“夙有灵骨”是看当人能否真参实究而定。再退一步说,即使为来生植灵骨,也应有其必要。除非根本不相信这档子事,那老汉也无意强人同我。
参禅要离心意识参,能离心意识思量分别,则迟钝未必为钝,困难未必是难。如僧璨大师《信心铭》说〔2〕:
至道无难,惟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此中,拣择义同简择,是慧心所的作用,功在审定解了诸法,是随顺抉择慧的。行人在加行位中,先用有分别的简择慧,观察选用诸法,到见道位,此慧则转为无分别的抉择胜慧,由是得通达诸法无我。它在修行道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可以嫌它,说它不可用呢?
照教门说,有两种情况,是所必要。第一、为展示佛道的内涵,广说见、修、行、果,令世人信受;第二、针对印度当时争种外道的邪说,以破邪显正,给欢喜分别法的印度人,开辟一条拣邪入正的路子。但是,这些说法都是循世俗谛语言道路导入第一义谛的方便施设,不是直入第一义谛之门。第一义谛如《般若经》说〔3〕:
最第一义,过一切语言论议音声。
《大智度论》说〔4〕:
语言尽竟,心行亦讫;不生不灭,法如涅槃。
说诸行处,名世界法;说不行处,名第一义。
大慧宗杲示曾叔迟引《般若经》说〔5〕:
不见舍利弗在般若会上问文殊曰:“诸佛如来不觉法界耶?”
文殊曰:“弗也,舍利弗,诸佛尚不可得,云何有佛而觉法界?法界尚不可得,云何法界为诸佛所觉?”
看他两人恁么激扬,又可曾着意来?
从上诸佛诸祖为人,皆有如是体裁。自是后来儿孙失其宗旨,遂各立门户,造妖捏怪耳。
此中,所言激扬,即是激俗扬真。激俗扬真的体裁,就是教人舍弃邪正善恶等语言思惟分别,简言之,即是离心意识修。禅宗宗师无论用公案接引,或话头参究,都是这种体裁的运用,学道人,深思之,应可省得。
这种体裁,佛住世时常见的。
前述周利盘陀念扫帚的案例 ,可不必论。
且如《大智度论》记长爪梵志得道出家因缘说〔6〕:
长爪梵志见佛问讯讫,一面坐,作是念:一切论语可破,一切执可转;是中,何者是诸法实相? 何者是第一义?何者性,何者相,不颠倒?如是思惟,譬如大海水,欲尽其涯底,求之既久,不得一法实可以入心者,彼以何论议道而得我姊子?
作是思惟已,而语佛言:“瞿昙!我一切法不受。”
佛问长爪:“汝一切法不受,是见受不?”
佛所质义,汝已饮邪见毒,今出是毒气,言一切法不受,是见毒汝不?
尔时,长爪梵志如好马,见鞭影即觉,便着正道。长爪梵志亦如是,得佛语鞭影入心,即弃捐贡高,惭愧低头。如是思惟:佛置我着二处负门中;若我说是见我受,是负处门粗,故多人知,云何自言一切法不受,今言是见我受?此现前妄语,是粗负处门,多人所知。第二负处门细,我不受之,以不多人知故。作是念已,答佛言:“瞿昙!一切法不受,是见亦不受。”
佛语梵志:“汝不受一切法,是见亦不受,则无所受,与众人无异,何用贡高而憍生慢?”
如是,长爪梵志不能得答,自知堕负处。即于佛一切智中,起恭敬,生信心。自思惟:我堕负处,世尊不彰我负,不言是非,不以为意。佛心柔软,是第一清一净处。一切语论处灭,得大甚深法,是最可恭敬处,心净第一,无过佛者。
佛说法断其邪见故,即于坐处,得远尘离垢,于诸法中,得法眼净。
是时,舍利弗闻是语,得阿罗汉。
是长爪梵志便出家作沙门,得大力阿罗汉。
长爪梵志名拘稡罗,是舍利弗舅。我们看他在佛前的兴问思惟,可知他的确聪明过人。他十多年的埋头苦读,已体会到一切法不可受的道理,由于存此见执不能自脱,是为大病。此病,《大智度论》说是邪见毒。因是毒,故立我“一切法不受”之宗,意图难佛,不料佛根本不理他的所出宗,但一个诘问,便促使他弃邪归正,到第二诘问,便把他送到了开不得口处,顿得信心清净,脱出心意识的分别网,见无我法,证入初道,同时,亦令侍立佛旁的舍利弗,顿入心意识寂灭的涅槃法中,成漏尽阿罗汉。
这两种激扬:前一例是圣者与圣者对佛法激扬,以彻底显示离言绝思的胜义谛诸法实相毕竟空性。后一例是大圣佛陀把一个缚地凡夫从黑暗的知见稠林中带出,置于光明在大道之上。由前一例,不是我等凡夫边事,姑置不论,后一例,却成了我国禅宗祖师引人开悟的常法。今举几则人所熟知熟道的公案来谈谈。 一、初祖达摩启悟二慧可的公案〔7〕。
慧可问达摩:“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达摩:“将心来,与汝安。”
慧可默默地过了一阵子,答复初祖达摩说:“觅心了不可得。”
达摩:“我与汝安心竟。”
二祖当时便休歇去。
所谓“休歇”,就是心意识分别皆息,跃入离心意识的无分别境中,此即超凡入圣的悟境。
二、二祖慧可启悟三祖僧璨的公案〔8〕。
僧璨问慧可:“弟子身缠风恙,请和尚忏罪!”
慧可:“将罪来,与汝忏。 ”
僧璨良久,说:“觅罪了不可得。”
慧可:“与汝忏罪竟。”
三祖当时便休歇去。
三、六祖惠能启悟惠明公案。
惠明向惠能作礼,说:“望行者为我说法!”
惠能:“汝既为法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
惠明良久。
惠能:“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言下大悟。
这三则公案,都在说明心要住向连心也找不着的地方去。这地方既然连心也找不着,当知就是离心意识处。禅宗祖师遇到前来请益的人,如果修行已到了熟时机,他们便用这种激扬体裁逗他开悟。不过,说法激扬的法式,到了六祖以后,则多不落经论的语言窠臼;一千七百则公案,都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不拘一格的应机垂示,总以达到契证为目的。表面看来,似乎出语不经,举措怪异,实则无不切中,给予当人适当的启迪,使能获得实利。至于如何教令行人建立修道的基础,大慧以前,禅宗文献,似无具体纪录,很难考定;大慧以后,则分为看头禅和观心的默照禅两系,而话头禅尤盛。私意以为话头禅是逼上百尺竿头的最好方法,是通达离心意识处的条直道。
注释:
〔1〕《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大正》四七·八九七中、下。
〔2〕见《指月录》卷四,第十三页。
〔3〕见《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平等品》,《大正 》八·四一三下。
〔4〕见《大正》二五·六一中。
〔5〕同注一,见《大正》四七·九○六下。
〔6〕见《大正》二五.六一下至六二上。
〔7〕同注二,第八页。
〔8〕同注二,第十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