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培法师:我法二空观


我法二空观

演培法师

生命与事物的存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世间的宗教、哲学、科学者,不论用什么方法去解说,建立,甚而予以理论化、组织化、系统化,如认为一切存在,是本质的实有,是诸法的实体,结果必然是心劳日绌,不能认识存在的真相。即或有些学者,从存在的表面去看,发现它是关系的结合,但一深入法的核心去探究,就又认诸法是实质的存在,佛教对万有存在的诸法,有一不共各种学说的正确看法,即存在的是缘起的,缘起的是无自性的,无自性的就是空,决不承认有个什么实有的东西存在,假定有人认为诸法的存在者,就是自性的实有,不但在理论上是讲不通,而且由于这一错误执见的蒙蔽,看不清事实的真相,成为流转生死的根本,永得不到身心的解脱

同一错误的自性见,由于在不同的对象上生起,可以分为两类:在存在的事物上转,叫做法我见;在存在的生命上转,叫做人我见。我佛证觉到缘起正法后,深刻的理解到人类,不,一切有生命的有情,所以在生死中不息的流转,根本的动因,就在这自性有的我法二见。大悲佛陀,发现众生的病根所在,为击破众生的实有自性见,于是出广长舌,运无碍辩,说种种法,开悟众生,希望众生从这见网中透脱出来,享受海阔天空的无拘无束的自由之乐。这样,佛陀所说的法,虽说是很多的,但归纳起来,不外是说的无自性空,换句话说,就是针对众生的两种执见而说的两种无我

不错,佛在经中告诉我们的,有“人我”、“法我”的二执,而对治这二执的,又说有“人无我”、“法无我”的二无我。但是说到二种我执,有所谓“分别”、“俱生”的不同,这又不可不知。前者可说是后天的我法二执,是依于社会的学问、思想、教育、宗教而生起的,所以为意识分别而起的执着;后者可说是先天的我法二执,是依于有情的生命自体及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而生起的,所以为无始来本能的情意的所起的执着。不论是俱生的,分别的,只要有我执,必然就有法执,有了法执的存在,我执自然就跟着来,我法二执是互相依存的,有此就有彼,这是世间缘起依存的现实,谁也不能否认。

佛法概论说:“爱着有情自体,而自体必有相对的环境,所以即以自我爱为中心而不断的向外扩展,如灯以炷为中心,向外放射光明,使一切外物笼罩于光明中一样。有情爱着自体,于是对关联自体的环境也爱着,如在家庭中,即认为我的家庭而乐着;我的身体,我的衣物,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的国家,我的名誉,我的意见等爱着,也是境界爱,有我即有我所,这本为缘起依存的现实”。佛法说的依无我观断我法执,不特要断后天分别所起的,尤要解决先天俱生所起的。

不过在这当中,后天的执着,是极容易断除的,因他唯是在于学问的、思想的、教育的、宗教的各方面所附加起来的东西,在他没有认识他们所说是虚妄时,固会牢固的执着他是如此如彼,但若我们能在这些上面,给他一种无我主义的教育或无我主义的宗教,确切的指出那个非理性,使知没有如他们所妄分别的那种我法,令其悟达我法二执的丑态,理解二无我的价值,就可立刻解除他们分别所起的执着!但是先天的二执扑灭,那就不是这样的简单,特别是依于本能的情意的我执,他是附随于生命的作用。只要生命狂流还在不息的奔放着,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是附随着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是存在着的,即或有时运用一种修养的力量,以求怎样的制伏他,但若修养的力量不够,或修养力松弛时,总是不容易切断他的,如切莲花茎一样,切了又切,后面总是有藕丝陆续出来,所以俱生我执的断除,确实是很困难的。由于俱生我执的不易断除,因而与之相关涉的俱生法执的解决,也不是简单的事,因为这是本能的情意的东西,单靠知识的丰富,学问的高深,道理的了解,是不可能根绝他的,唯有依于宗教的体验之力,从不断的体验中,才能彻底的摧毁他而得解脱!

破我,不管是破人我、法我,首应知道我是什么?他有什么特质?不破有什么关系?第一需了解的:我见为生死的根本。众生所以不息在生死中流转,唯一而根本的动因,就是我见。佛法是解脱之学,为使每一众生去获得真正的解脱,就非击破生死根本的动因不可。因为有了我见,一切就以自我为中心,处处要从自我而出发,为了扩张自我,发展自我,丰富自我,想使与自我有关的一切从属于我,于是乎三业繁兴,而集未来身心的苦因。

再就现实世间说,因为人类的妄执自我,必然就要本着本能的盲目的意志,依于无限生存的意欲,想无限地扩大和延长自我的世界。人类的迷妄、执着、苦恼,可说完全是以自我的实在感,并图控制实有诸法而起的。因为人们自觉或不自觉所执着的那个自我,是唯一无二永恒不变的实在,所以自我的执着,就被囚于自我爱,高张排他的感情,扩展自我的权力。一人如此,人人如此,于是世间就变成弱肉强食的修罗场,而生存竞争的惨剧,也就在人类不断的演出了!

近代所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不都是由于少数人不断的扩张自我,希求控制万有而造成的吗?佛法是主张和平的,为使人类获得真正的和平,就非铲除世界战乱之源不可。试想想看,假使不是妄执有一实在的自我,有情何至于造业轮回?人类何至于扰攘不安?可怜有情被愚痴的蒙蔽,不认识生命及诸法的实相,这才于无实我中倒执有个实我,于无实法中倒执有诸实法,触处荆棘,长困轮回,而受生死的大苦!

其实,“自我是什么呢”?如一认真的探究,那你将必然的会发现到:一般所认为的自我,不过是依五蕴法的因缘和合,由于他是因缘结合的关系,所以有情的生命,只是假合的存在而已。如那和合的力量穷尽,结合的关系消灭,生命的肉体,立即灭亡,有什么实有的自我在其中?正如在旷野中结茅为舍,远远的看去,好像是座完整的茅舍,实质只是众多条件的假合体,并没有茅舍的真实性,一旦茅舍解体了,就又归于原来的原野,要求有个实在的茅舍自体,是了不可得的。

从组合生命体的五蕴身中一一推求,不管是在生理的那一部门,或是心理某一活动,都没有一个常住不变,永久不灭的自我,也是如此。因为识蕴是依于因缘而生灭变易的,受、想、行以及色蕴,无一不是无常演化的。总说一句,一切五蕴都是无常的。“如我是五阴,那所说的我,应该与五阴一样是生灭的。色法的迁变演化,在人的生理上是很显着的;心理的变化,更快更大,苦乐的感受,不是时刻的在变动吗?认识、意志,都在息息不停的变化中,不但所知的五阴,是生灭变化的,就是能知的心识,也是生灭变动的”(中观论讲记观法品),五蕴既是生灭无常的,无常的所以是苦的,苦的所以是无我的,因而佛法决不承认在五蕴身中有个独立常存的自我。

再说,有情的生命活动,不外在时间空间中:从时间方面去观察,他是过去无限生命的连续,是未来无穷生命的根源,现在的生命,只是过去与未来生命的一个连锁。色心和合的有情,除了这不息的生命长流,还有什么实在自我?从空间方面去观察,个体的生命,固是关系的和合,自与他也是展转相依而不可分的缘起存在,在广大的空间中,决没有一个什么与社会、自然无关的独立自体。主张有我者,在时间上,总觉得我是恒常不变的,不承认它的生灭无常;在空间上,总觉得我是整个独一的,不承认它的众缘合成。现在佛法从时空的两面,给他一个根本的否定,则我人自觉到的常存、独有的自我,在一一蕴中,自是求不可得。佛法的五蕴说,就是开示的无我观;心经的“五蕴皆空”说,就是自我的绝对否定。因为世间的一切一切,生的东西一定有灭,集合的东西一定分散,这是天地间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佛教说的诸行无常,为万物之流,诸法无我,为诸法实相,确是万古不灭的铁律!

在五蕴组合的生命体上,说是没有固定不变,单纯独一的自我,似还易于为人接受,若说组合生命的五蕴以及与自我相关涉的一切法,也说它空无自性,了不可得,那就很难为一般人所承认,所以不特凡夫执我又执法,依于向来所说,破我的小乘,也还执着诸法实有。

其实,“法是什么呢”?果一仔细的推究,就又发现到:一般所说的法,根本都是众缘的集成,在时间上,没有它的不变性,在空间上,没有它的自成性。从时空的两面深入观察,无丝毫的真实性可得。所以经中到处说诸法皆空,诸法无我,假定诸法是实有的,有纵的时间方面,应是非作的不变性,在横的空间方面,应是不待他的自成性。可是事实不然,所以诸法没有它的实在性。同时要知道的,有我才可说有与我相关涉的一切,如上所说,我既不可得,试问有个什么我所?中论颂观法品说:“若无有我者,何得有我所”?

我为什么没有?因为它是因缘的假合,凡是假合的东西,都没有它的实体,万有诸法,既无一不是众缘的合成,当然无一不是空无自性的。如有坚说诸法是不空的,那就应当有它的实在自性,如果确有它的实在自性,那就应常是自己有、自己成、自己规定自己才对。可是从论理上来说明,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诸法是有实自性的,那就绝对不是从缘而起的,假定诸法是从因缘而起的,那就绝对没有它的实在自性,二者是彻底相反的。我佛从缘起的深观中,洞悉诸法的自性不可得,这才建立起无常无我的缘起论,以否定诸法的实有自性。所以究竟的佛法,不特说我的自性不可得,法的自性同样是不可得的。

我执与法执,可总合为自性执。其表现于学者的思想体系中,而不一定为人人所必具的,是为分别的自性执;其无始横梗于有情的生命中,而为一切众生所共有的,是为俱生的自性执。有执,就使众生沉轮,所以宗教,特别是佛教,以断自性执,为第一要义,且因立场不同,观行有别,断执也就有了浅深次第。外道婆罗门,虽确信人类肉体中,有个永久不灭,常住实在的自我,是不可分析不能切断的,而且认为是完全而善美的,但形成自我的肉体,是变化,是死灭,是可分析切断的,而且是不完全的丑恶的,造诸罪恶的东西。如欲自我从肉体中解放,非断灭那罪恶根源的生命肉体。在他们以为如此就已经得到解脱,但在佛法看来,这不过是生命的否定,肉体的否决,不特没有断除我执,更不会得解脱,而且不免落于厌世的宗教圈套。

佛法的断执悟入真实,是有他必然次第的;即须先知生死的过患,次常寻求生死的主因,因为必欲根本拔除,而后生死才得止息。生死根本,如前所说,就是我见—萨迦耶见或身见。但欲灭除生死根本的我见,首当解决因此而妄执的实我,实我灭了,没有所缘,我见自然就不再起。这在佛法的修养上,是很要紧的。有我,不管怎样,生死是不能了的,唯有无我,才能彻底解决生死。所以真正欲求解脱生死者,须依释尊所指示的教理,观彼所缘的自我,假名无实,以引起明确的认识,生起正确的无我正见,无我正见生起以后,即依诸法无我的正见,去实践实行,萨迦耶见就可不生,清净法身也就证得了。佛法的悟入真实,本唯此一清净道,般若经说的三解脱门得入涅槃妙境,中观论说的无我我所为悟入妙门,都是此意。

但佛教学者,有不得佛陀真意的,以为小乘从俱生的我执而观个体生命的本质,了解到自我不可得,断灭了流转生死的生命之流,就得解脱,因而认为他们只断我执不断法执,唯得我空不得法空。一分声闻学者,自己固然是这样的承认着,就是大乘的唯识者,中观宗的清辨派,也都说小乘唯悟我空,大乘悟我法二空,以为声闻人,虽不见有我,但还见到法,我与法是隔别的,我执能障生死,只要我执断了,纵有法执的存在,也无碍于生死的解脱。

为中观正统的月称论师,不以此为然。他说:大乘行者固要双破我法二执,悟入我法二空,小乘行者同样的要悟入我法二空性,才能真正的得到生死解脱。因有法我执的,必然就有人我执,如人我执离了,法我执自也不起。同样的道理,可以这样说:通达了我空,一定可以通达法空,如法空没有通达,我空也决不会晓了,“其中,悟二空浅的是小乘,如毛孔空;悟二空深的是大乘,如太空。悟入有浅深差别,而所悟的是同一空性,真理是不二的”。“不过二乘圣者,求证心切,所以不广观一切法空,只是扼要的观察身心无我:::如进一步的观察诸法,是一定可以通达诸法空的。他们可以不观法空,但决不会执法实有”(均见中观论讲记观法品)。诸法空性,是平等一味而无所不在的。在补特伽罗上,不执我自性,在一一法上,自然也就不执法有自性,若说破我而仍执法有实自性,那就表示他未能真正的通达无我,所以龙树大士说:“乃至有蕴执,尔时有我执”。因为真正通达我性不可得,法的实有性也决定是破除了的。所谓一法通而万法皆通,就是此意。这本是根本佛教的通说,但主小乘唯破我执,大乘方破我法二执的人,对此不无所疑,所以现在不妨针对他们的疑惑,给予简单的解说。

一、小乘是灭我我所执而证得涅槃,大乘亦灭我我所执而悟入真实,这么一来,大小乘不是没有分别了吗?还有,大小乘都以灭我我所而有所证悟,则他们所悟的又有什么不同?当知灭我我所虽是相同的,但浅深是有很大差别的:假使唯以烦恼不生而永灭我我所执,解脱生死而入无余涅槃的话,那是大小乘所共的;如果做到内外一切法的戏论相都不可得而永寂我我所执,那大乘所悟的实性,就非小乘所能悟入。原来,小乘只能断除烦恼,不能消除习气,由于习气的存在,仍认一切法为真实,不过不在上面起执就是。大乘不但解决了烦恼,连习气也彻底的荡尽,所以灭除了非真实而似真实的戏论相,不复再执如幻如化的缘生法为真实。这是大小乘不同的一点。

二、佛说破我,是双破人法的二我,假定如中观者所说,以无我我所为悟真实之门,那岂不是只断人我执,未辨法无我吗?不说法无我,只说人无我,是即堕入小乘而不是大乘了!不然,要知我是根据五蕴和合而假立的现象:就个别说,五蕴是差别的;就统一说,我在五蕴中。五蕴统一的我,从未来世来至现世,固然是统一的,即现在名色和合不离的身体,也有他的统一相。所以我是一个非离蕴亦非即蕴的缘起法,空宗虽不说它就是我,但假我还是承认的。愚夫不知这假我是无自性,因而从前后的相续,同时的和合上,妄取此为实我。得无我正见者,了知实我不可得,同时,必然了知实有诸法的不可得。所谓“我性且非有,何况有我所”?五蕴,不但是我的所依,实也是我的所缘,能依能缘的我既然没有,那里还有什么所依所缘的我所?因为决没有知道我无,而不知道我所无的。如三轮车,由车轮、辋、辐以及其他种种的零件,配合造成的。现在假定有人举火焚烧三轮车,其结果,车烧了,轮等也烧了,决不会单烧其车而不烧其轮等的。所以金刚经说:“若着法相,即着我、人、众生、寿者”,是最好的明证。

三、依于向来所说,通达人无我理有人空智,通达法无我理有法空智,而此二空智慧,其义是各别的。如眼见花,了知它的无常,这是根境和合生眼识,而有同时意识了知它的无常为一智;若闻人死,了知人的无常,这是根境和合生耳识,而有同时意识了知它的无常为另一智。此二认识,自有它的不同者在。二无我智,既像这样是不同的,假若通达我空即通达法空的话,那岂不是有二智成一之过?错了!空宗并没有这种主张:人法二无我智,如你所说,确然是各别的,且人空智实不能通达法空,虽然如此,但得人无我智后,不再有待其他的方便,即由此智进一步观察,就能生起法无我智,通达法无自性了,因为无我理只是一个,以什么法则、方法,观察而证得人无我理的,亦以同样的法则、方法,观察而生法空智,证法空理。所以知道无我,必能了知法空,不过不在同时,而在后一念罢了。因此,唯识说的通达人我,不修唯识观也可通达法我,如说不修唯识观不能通达法我,在中观者看来,是不怎么妥当的,因为证我空,即可证法空,不须另外更求法空,不然,就未真的证得我空。至于说有的小乘不知法无我,不是不知,而是没有深观,如进一步的观察,必能证得法无我的。所以知道无我,而仍执着法有,在中观者看来,是绝对不合道理的。

四、主张一切法实有的实事论者如有部等,虽都承认我是假有非实的,但却皆极肯定诸法是实非假的,似乎我法二者是可分离的,果真通达无我即通达法空的话,为什么与实事论者的主张距离得这么远?以中观家的见解说:由有部为代表的实事论者们,虽说补特伽罗是假非实,但与性空者的假有义是很不同的。性空者的假有,是无自性的缘起假,实事者的假有,是依实而立的假,所以结果,假的固然可以无,而假所依的实,不可说没有,从他执法为实有的这边看,可知他并未真正通达人无我。

根据以上四点的释疑,就可很清楚的看出中观者对于我法二空的解说,不特与一分声闻者的说法不同,就是与一分大乘者的论调也有差别。在佛教思想史上,对这,向来是有很大诤论的。不过,从根本教典以及从初期空相应的大乘经典去看,我们深深的觉得:中观者的有我执必定有法执,有法执也一定有我执;了我空可了法空,不了法空也不能真知我空,是比较吻合佛意的。诸有欲破我法二执,体证我法二空者,请从无我我所一门入,当可见佛所见,悟佛所悟,得到真理的消息!

民国四十二年七月写于香港青山阅经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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