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康菲尔德:狂喜之后 第四部分:启蒙之火


第四部分:启蒙之火

启蒙并非一般的仪式我向每个人介绍濒死经验,它让人脱胎换骨,让你认清生命中孰轻孰重以及对最珍贵和真善的事物,有透彻清晰的认知。

——卡尔·萨根(CarlSagan)

去吧,你尽管燃烛焚香,敲锣打鼓并且向神呼喊吧,但注意了,因为神会到来,他会把你放在他的铁砧上,以大火炼造你;他会不断敲击锻铸,直到你能百炼成钢,化铜为金。

——SantKeshavadas

现在我们应该往森林深处再走进一些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谈的只是准备功夫。我们开始卸除肉体所执迷的老旧模式,有意识地开启潜伏于内在的行为模式和许多行为的深层情绪。我们开始剖析那些理智所依附的习性和观念。

借由这些内在净化,我们得以让自己在意识中,与那头圣牛凝目对望,聆听它沉稳的呼吸声。在禅门教诲中,寻访圣牛的下一项任务,是要求我们降伏那头勇猛的牛,然后让牛和自我都得到完全释放,如此我们才能够与世界联结于圆融和谐中。要让生命的能量全然释放,需要经历一种剧烈的转化过程,这通常伴随着严格的启蒙仪式。

在灵修中,启蒙并非一般的仪式——因为我们要通过严格考验以冶炼自己的成熟度。在历经各种试炼和艰困的启蒙期之后,我们的自我认知和世界观能够转化。我们能唤醒内在知觉和精神的主体性,在心中生起一股信任感,使自己面对困难和死亡时能安然度过。启蒙的力量使我们的认知统合感得到转变,让人从“恐惧意识”中解脱,从有限的小我意识升华到永恒的智慧、爱以及无惧之中。

启蒙的内在转化过程不见得是外显式的。有些人体验到的是内在生命沉稳又重复不断的再造过程,它是种缓慢的涡旋式净化。我们心灵的认知、大悲心和信任会逐渐深化,而这些是千锤百炼和持之以恒的灵修过程。佛陀将此过程类比为直达海床,我们的灵性因此达到大海深处。

禅修老师丹南·卡达格里禅师有次被学生问及他是如何让自己全身辐散出光热,并活出美好的信念的。他们说:“我们想从你身上学到的正是这些,要怎么做才能学到呢?”

大师回答说,“人们只见到我今日得道的光彩,但却看不见我追随师父多年苦修所下的功夫!”于是他描述自己如何年复一年地苦修,生活清简,聆听相同的教诲,每日不论晴雨必定凝神静坐,并虔诚奉行寺庙的仪轨

这是渐进式的启蒙,借着让自己一再处于专注和虔敬的心境中,不断冶炼自我,并滤除杂质,直到整个生命成熟转化为止。

更常见的是伴随启蒙而来的猛烈而迅捷的变化。这类转化通常需要原型式(archetypal)的庆祝启蒙仪式。这种人生仪式就像是一趟被迫穿越崎岖峡谷的旅程,因此你不能携带任何行囊。

这是一趟再生之旅,你必须把自己的生命抛诸脑后。这其中包含很大冒险,有时更与死神擦身而过,寻道者唯有置之死地才会发现大无畏的精神,并了悟内在某个超越死亡的部分。有时候灵性的觉醒不请自来。经历极深的失落、危机或重大疾病,常会使人朝向智慧之路。有时,我们可能需要某种刻意安排的启蒙。开启心灵是人类共通的渴望,对现代年轻人而言,它更如久旱甘霖般迫切。当世间男女不得融入这世界的灵性启蒙时,只好另觅他途,借由混迹街头,群聚飙车或嗑药滥交、结党械斗来发泄迷失的苦闷。而不论这些年少轻狂的举动多么混乱,其实它的根源都是一项基本事实:成长的渴望。我们寻求灵性启蒙最重要的动机以及工具,就是对于死亡日渐清晰的觉悟。有位美国籍的喇嘛告诉我:

在我十七八岁时,父母就相继去世。死亡的现实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让我震撼不已,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克服内心的悲伤。因为父母的往生,我感到自己与死亡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这层了悟驱使我走上灵修之途。世人竟不明白死亡迫在眉睫,这点真是令人惊诧。

卡斯塔涅达的心灵导师唐胡安曾建议他以死亡为师。

死亡是我们的永恒伴侣,永远与我们长相左右。它一直注视着你。就这样紧盯着,直到有一天它轻轻拍你的肩为止。

当你对周遭事物感到不耐烦时,你应该要做的事是……转向你的左侧,向你的死亡请益。如果你的死亡向你打个手势,或你瞥见了它的身影,仅仅感受到它就近在眼前,那你对人生中许多琐碎的事,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如果我们决意灵修,那么活着时就必须面对死亡的恐惧。在基督教的玄秘修行传统中,这种直视死亡就是“再度体验被钉十字架和复活的神秘”。在佛教禅修中这是“在死之前学习死亡”(死随念)。既然死亡迟早都会来带走我们,那么为何要活在恐惧中?何不让自己的老我死去,然后得到自由的新生?

那其给达与死神有个古老的印度教故事,它述说某位年轻人纳其给达(Nachiketa)如何挺身面对死亡。纳其给达在几位朋友接连死亡之后,感到人生短暂无常。他看清汲汲于世俗名利,只会让人远离灵性。身为富商之子的他,深知内在的幸福并非取决于拥有财产之多寡。因此,当他父亲受族里面的婆罗门祭司鼓励而捐献大笔钱财给寺庙,以确保自己来生的福报时,纳其给达的震惊反应就可想而知了。他对这种买来的善行和公然展示功德,让每个人瞻仰崇拜的做法感到心寒。

当奉献那天来临时,他父亲宣布:“我要捐出我的牛、财富以及所有值钱的家产给寺庙的祭司。”“所有值钱的东西?哼!”纳其给达挑衅道,“那么我呢,你的儿子算不算?”他的父亲因他公然出言不逊而恼恨万分,于是怒道,“我连你也一块奉献出来。我把你献给死神!”

纳其给达的双眼迸出火焰,毅然回答,“我接受。”然后便离去了。

纳其给达走到林间深处的一块空地坐着,静候死神的现身。他不动如山且心意坚定地在林中静坐了三昼夜,决心寻找死神踪迹,并大胆直视他的眼,他立意在追求灵性中面对死亡。纳其给达静坐林间历经饥渴、痛苦和倦乏的考验,最后终于来到死神夜摩的国度,人们又称死神夜摩为讨债者。他先遇见死神的三位助手瘟疫、饥荒和战争——他们解释说夜摩出去了,“他到外面去收账了。”“没关系,”纳其给达说,“我等。”三天后死神回来,助手向他禀明有位极不寻常的年轻人前来找他。通常凡人风闻死神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但这位年轻人却恭候死神三日。夜摩迎向纳其给达,他们彼此致意,死神为让他久候而道歉。“欢迎你来到我的国度。我看得出你这趟旅程心意坚决,我竟让你苦候多日,我要补偿这三天来你等待的损失。你可以为这趟旅程许个愿。”

在等待死神的期间,纳其给达的心识穿梭于冥阳两界,进入弥留状态而窥见真理。如今他有机会许三个愿望,在弥留状态时,他明白自己继续下去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纳其给达的第一项请求是,宽恕自己以及他所接触过的人。“让我父亲看到我时仍拥有当初喜获麟儿的快乐。”纳其给达明白唯有放掉自己的过去,与自己心中所有的憾恨和解,他才能继续这个旅程。纳其给达在为自己求宽恕的同时,也原谅了他的父亲,因为宽恕必须是双向运作的。这不是只靠意志力就能办得到的事;而且宽恕并不像救恩那么容易。要做到宽恕,我们需要经过一长串面对愤怒、哀愁以及悲伤的情绪释放。宽恕并非表示我们赦免了过去的不公义。我们或许誓言,“我绝不容许此事再发生”。但归根结底,宽恕只是放掉过往痛苦和憎恨的毒钩。借着这种坚硬的心被软化的仁慈,我们得以不再盲目地重蹈覆辙,也不会让过去的痛苦遮蔽了未来。宽恕意味着我们不会把他人排除于心门之外,就如纳其给达知道自己如果想以完整的自我继续他的旅程,他就不能把父亲摒除于心门外。与生命源头重新联系,是因宽恕所获赐的祝福,而宽恕带给纳其给达的,就是心门开启与内在的澄澈。夜摩直视着他,评论道,“你的第一项要求是明智的,纳其给达。那么第二项要求是什么?快说!”纳其给达沉思片刻后说道,“我想要灵性之火的祝福。”

纳其给达明白要想完成这趟心灵之旅,他就要怀着热情与勇气,以完整的自我依循内心的道路。因此纳其给达要求的是能让他圆满达成任务的力量,灵性之火是神全心全意的能量,灵性的热情与力量,是充满生气的存有。

这种在启蒙当中不可或缺的灵火或完整性,不能跟我们追逐目标时的企图心、奋斗或贪婪混为一谈。它不是为增进自我或是得到某种特别能力所做的努力。纳其给达虽获得活力的恩赐,但他并未要求结束这场想象的旅程,而是精勤修行下去。我们要付出整个生命的能量才能够降伏那只圣牛。夜摩王再次赞许纳其给达的智慧,并以内在力量祝福他。

纳其给达让自己由旧有的禁锢中解脱,如此他身心都保有无限的能量。纳其给达找到远超过启蒙考验所需的力量。终于,死神要纳其给达说出心中最后的愿望。他思考之后,注视着死神说,“我要求不朽。”这年轻人有些惊讶,发现死神提醒他要求最后一个愿望时,他可以选择任何东西。夜摩王把纳其给达可能选择的事物,全都示现在他眼前:能在旅程中陪伴他的后宫佳丽、跑得最快的金色战车或是一座能令纳其给达封王的宫殿。

纳其给达浏览所有的选择。“为何不从这里面挑选呢?”死神再次催促。但纳其给达是个意志坚决的年轻人,不会轻易上当。一旦我们见过圣牛的模样,就像登泰山而小天下,能够立即判别真伪。所以,他质问这些幻象的真实性。“您所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些事物,不是很快又会回到您自己的宫殿里吗,夜摩王?”死神对纳其给达会心一笑并回答,“是的,没错。”“那我想要知道哪一样东西是不朽的。”

夜摩王回应他这项愿望说,“我让你达成第三个愿望。”于是他送给纳其给达一个简单又意义非凡的礼物——一面镜子。

“纳其给达,希望你能借它发现不朽的奥秘,其他的就全靠你自己的努力了。你必须不断自问这世上最重要的问题:我是谁?你要超越身心的限制去思索这个问题。这样你就能找到自己所寻求的。”

不论是在启蒙或禅修时,我们都必须面对夜摩王。我们必须问这出生与死亡的人是谁。当纳其给达凝视这面圣镜,他便跨入伟大的灵性探询,使他达到无死的境界。在他的我执尽去之后,便生起纯粹和永恒的心。纳其给达就从此自由了。

那其给达的教诲:第一课,觉醒纳其给达灵性之旅的每个阶段都可在现代求道者身上见到踪影。因为同样的永恒主题会不断浮现:面对死亡的需求、宽恕之必要、找寻能量和勇气以及寻求真理。这些任务在每个走上觉醒之路的人心中产生共鸣。

正如书中提过的许多人物,首先唤醒纳其给达灵性启蒙的召唤是猛烈的觉醒,一种内在驱使的力量,要我们放弃世俗的肤浅价值。我们对自己父母、亲朋家人甚至宗教产生的觉醒,或许真的能在灵性之旅中提供我们前进的力量。神话学大师坎贝尔以前经常慨叹组织性的宗教让人对神秘事物产生“先入为主的设防”,于是空洞的宗教仪式以间接诠释来贬损灵性的律动。现今世界有许多陷阱,让每个人都迷失于崇拜伪神。

我们的人生可能得经历某种震撼或打击,像是纳其给达遭遇朋友之死,或伪善的婆罗门祭司为了钱而应许他父亲有来生的救赎等强烈的挑战,才能使我们回归自己的本心。生命中严酷挑战的价值在于它能驱策我们诚恳地质疑生命本质,加强我们生命的韧度和勇气,让内在最深刻的愿望又跃然灵动,艰困挑战的激荡能重新唤醒我们的灵魂,了悟自己来到人世一遭的使命。我们跟灵性的痛苦割离,通常正是内心产生渴盼的珍贵机会,好让我们的心学习诚实面对真如本我。

我自己的禅修老师曾问我们灵修生活的状况,“哪一种才是最有价值的教诲,是安逸或是面临困难?”随觉醒而引发的内心的强烈痛苦和冲突,会带给我们勇气,迎战所有阻挠与横逆。我们就跟纳其给达一样,必须放弃原有的舒适和安全,并对渴求本身完全信任。我们内在会说出真理的渴求。

印度神秘主义者迦比尔深切了解这股追寻的渴望。“正是生命中这份强烈的渴求,让这一切得以完成。”他说。

平静面对未知

在许多开悟故事里,人们探寻超越生死的奥秘,常被描述为英雄人物渡过险河,翻越峻岭,奋勇屠龙,或面对不明的邪恶势力魔罗(Mara)等。我们是这些英勇故事的英雄,甘冒生命的危险以发现生命中的新事物。

这些东西令人畏缩胆怯,眼前灵性启蒙的未知领域驱使我们以整个生命勇敢面对它。由于愿意面对未知,我们把全心的信任托付给伟大的生命目标。然后,无论这条路会走向何方,我们都必须冒险一试,尽管周遭一片黑暗,我们的内心惊栗不已。

要做到以平静面对未知,需要借助灵修或仪式,好让我们的身心在其中得到安顿。对纳其给达而言,这份助力来自坚定不移的静坐,他动也不动坐了三昼夜。对其他人来说,他们可能是在危难中借助不断祷告或由族长所带领的传统启蒙仪式。不管内心强烈的渴望或是以平静面对未知,会把我们带领到夜摩王的国度。与死亡相遇的方式有许多种,就像纳其给达要进入深山林间寻道,或是我剃度和接受训练的泰国寺院,就刻意选在丛林中,那里野兽成群,充满岩穴,鬼怪出没。我们受的训练包括头陀行和在林间的灵骨塔进行冢间修,跟那些火化的骨灰为伍,直到破晓时分磷火灭尽。

在日常生活的自然循环里,疾病或出生能让我们与死亡素面相对,同时也改变往后生命的道路。我太太生女儿卡罗琳时,也像纳其给达受到考验般,历经三天三夜的产痛。我俩在产房两手互握,等待着。等候数十个钟头后,她的阵痛期愈来愈短,我们终于盼到最激烈的分娩阶段,顺利地把女儿接生到这世界来。

在灵性启蒙里,我们让自我现身。有位英籍的西藏尼师曾在喜马拉雅山的洞穴内潜修了十二年,她谈到自己如何仰赖灵修来维持生命。当时发生了一场大雪崩,掩埋了她的洞穴和村落,许多人因此丧生。她在挖出一个呼吸孔之后,就靠着静坐度过了严酷长冬的考验。

每次灵性启蒙都是次考验,给我们机会扬弃旧我,并让生命开展至更大的视野。有时候开悟是悄悄发生,有时则是要我们融入集体意识转化的仪式。1970年泰国正值前期民主运动,当时学生和军方在曼谷街头展开激烈巷战,学生不断丢掷汽油弹,展开肉身搏斗,结果数百名学生伤亡。血战之后的某天早上,一位曼谷禅师召集了所有的比丘比丘尼,告诉他们现在是他们的禅修接受考验的时刻了。于是他带领将近百位比丘,准备独力化解这场冲突。他们进入军方封锁区之间的三不管地带。只见军方放下枪枝,这群僧人化解了紧张的场面,他们是代表和平的比丘,提醒大家除了干戈相向之外,其实还有其他的选择。那个早上开启了双方迈向和解的契机。

宽恕与和解纳其给达的启蒙还需要和解与宽恕的祝福。只要他在旅程中仍与父亲为敌,他的内在之旅就会走上歧路,跟自己真正的任务分离;他必须面对自己的恐惧和唤醒自己的心。

宽恕在灵性生命中既是准备也是结束,这是我们一再面对的主题。要做到宽恕,我们得面对生命中的背叛和挫败,并发现心灵的律动,不论外境如何流转,仍然敞开胸怀宽宥一切。我们每个人都像纳其给达一样,发现在灵性之旅中,仍会紧闭心扉或对过往充满敌意。

达到宽恕的做法可能包含诉说委屈和寻求正义,但到头来它仍是充满悲悯,松脱嗔恨毒钩的过程,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人。这就好像两位久别重逢的战俘,其中一个问道,“你原谅当初俘虏你的人了吗?”另一个回答,“绝不原谅。”前面那个战友就充满仁慈地看着朋友说,“嗯,这么说来他们仍把你囚禁在牢笼内,不是吗?”

宽恕是心灵迈向高度成熟不可或缺的导师。为了他人、自己或生命本身的缘故,我们都需要它。若缺乏宽恕他人的睿智心灵,我们就会一辈子背负着过去的包袱。

有位在产房工作的资深开业医生,说了下面这故事:

虽然分娩过程中母亲们痛苦万分,但大部分的生产都相当顺利,一旦父母抱着新生儿,内心更是洋溢无比欢欣。但我注意到每当有流产或死胎的情况发生,其他护士都会打电话告知我。我想这是因为我曾经历过一些事。在我八岁大时,某天负起照顾妹妹和三个月大弟弟的责任。但那天小弟却死于婴儿猝死症。多年来我对此事耿耿于怀,而且痛苦自责不已。妈妈虽从未明说这是我的错,但她也从没有宽恕我说这并非我的过失,而且她丝毫不容许我表现出哀伤。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女,而大女孩是不哭的。

我上护校时内心仍带着那份罪恶感。夜间我在癌症病房工作,跟那些仰赖呼吸器的人为伍。有时他们苦不堪言,就会哀求我让他们安乐死。这外在的冲突正反映我内心的天人交战。这是非常艰巨的挑战。之后我参加平生首次禅修。在全然静默中,往事全都涌上心头。许多景象一一浮现——弟弟的死亡、医院、跟过去的哀伤告别——我了悟到这些年来我根本从没原谅过母亲或我自己。在几天静修期间,我就跟忍受阵痛的产妇一般,静默地坐在那儿看着所有的痛苦起起落落。我悲伤哭泣,然后心中生起了这辈子不断寻觅的宽恕之情。我觉得自己蒙受恩典。我开启心门去爱自己并原谅我母亲,抛掉所有妨碍我享受生命和喜乐的阻隔。

如今我持续禅修已将近二十年。我发现自己有能力与痛苦及恼恨的翻腾情绪共处,不必刻意自我压抑或控制。所以,医生跟护士就常要我去轮值。我在病患父母心情最脆弱之际,只是跟他们紧握着手,彼此哭成一团。我们面对还来不及来到人世的畸胎,看着他们柔肠寸断地做出平生最艰难的决定。这个充满憾恨的时刻,唯有宽恕之心才能让人生继续向前。

自我宽恕固然重要,而宽恕他人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也同样是疗伤不可或缺的途径。一位印度教聚会所的教师谈起他人生中遭继父不信任和严酷对待的悲伤往事。

从我两岁起他就养育我,多年来我不是跟他作对,就是极力想赢得他的肯定。一天,在我做完整个月的瑜伽修行之后,我走过聚会所外的空地,突然明白我继父已来日无多了。我了悟到这么多年来,他也尝试着去爱我,但由于他父亲待他极为严厉,因此他从不敢表露情感;他内心太过恐惧了。他以自己笨拙的方式把我当亲生儿子般养育。而我也以自己笨拙的方式原谅了他。我回去看继父。自此之后,我的人生明亮得多了。感谢神赐予人宽恕之心。

有时候我们原谅他人的伤害还不怎么困难,真正艰巨的挑战是我们从悲欣交集的人生历练中明白苦难的必要,并对生命本身的艰苦奋斗充满敬意。某个发生于二次大战的故事,让我们看到怀抱着一颗宽恕和温柔的心,能使人的生命进入全新的境界。

二次大战期间,有许多日本军队驻守在太平洋地区的各个岛屿上。当日军渐露败象撤退之际,这些偏远的小岛很快就在大战版图上遭到遗弃,直到战争结束之际,岛上还残留许多效忠天皇的士兵,他们仍尽忠职守,不知日本早已战败的讯息。多年之后,这些士兵大都被岛民发现并接纳,但还是有一小部分长年躲藏于山洞负隅顽抗。他们坚信自己是优秀军人,誓死效忠日本,不论面对多么艰困的环境,还是极力捍卫国家。

大家或许会好奇,这些人在隐匿十年或十五年后才被发现,到底处于怎样的非人处境?人们并没把他们当成傻子或逃兵。当人们发现藏匿士兵的踪迹,刚开始的接触都非常谨慎。战时的日本高阶军官,会穿上老旧的军服,佩戴武士刀,并搭乘旧式军舰到达士兵被发现的地方。这名军官穿越丛林,大声叫唤那名士兵,直到他出来为止。当彼此终于碰面后,那个军官热泪盈眶地感谢这名士兵多年来捍卫国家的忠诚和勇气,然后殷殷询问这些年的遭遇,并且欢迎他回家。必等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才会委婉地告诉那名士兵,战争已结束,国家又恢复和平时期,他不再需要为国奋战了。等他返乡后,大家会欢迎他,家人团聚,表扬他多年的坚忍奋斗。

我们批判自己和批评他人已经太久了,一直跟自己的过去和生命缠斗不休。而在宽恕中,我们心怀慈悲和敬意,向生命里一切的纷乱纠葛致敬。这就是我们降伏这头白牛前,先跟它做朋友,由于心怀宽恕,我们的心也变得溪清月现般澄澈。我们宽恕的勇气使我们得到释放,进而迈入灵性启蒙的下一个阶段。

内在之火纳其给达第二项任务是追寻内在之火:即使面对死亡的挑战,他都坚持葆有这趟旅程必备的热情和勇气。这股让自己心门敞开,去发掘,去探索学习的激情和决心,是使我们在灵修生命上精进的最重要特质。

这股内在之火的特质,能够把我们所遭遇的任何横逆和困难都转化为觉醒和开悟的必经过程。当我们拥抱生命激情的冶炼时,每个人都应珍惜这些历练。不论身处何境,只要抱持着这份追求灵性的热情,我们便能够觉醒。

因此,当一名学生向我的老师阿姜查抱怨说,他终日忙碌,根本没时间静坐,阿姜查大笑,“那你忙得有时间呼吸吗?如果你修行的心意坚定,那么只须正念就好。这就是我们的法门:不论我们身在何处或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须如实地呼吸、觉察以及观照。”

有位佛门老师回忆自己早期习禅的经验。她描述自己如何受到导师的激励,被他圆满的人格、大悲心和慷慨所吸引。她希望自己能像上师那般充满生命力。

我坐在禅室,但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记得一则教诲:“禅修精进,至死方休”。我坐在那儿满怀热诚地想着,“没错,我正要这么做。”但我内心对于该怎么进行却丝毫没有头绪。当我参加其他的避静时才发现精进之途就是让我自己全面投入修行本身。我发现自己长时间静坐的能力不断增长,睡得也愈来愈少,到最后,在第一次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内观禅修时,我自己的内在之火提供源源不绝的能量以供应我修行的体力,我每日只需三小时的睡眠。我全心全意投入修行中,我的内在之火因而成长。

有时候这份内在之火会驱使我们。加尔各答的老师DipamaBarua是伟大的瑜伽士。在失去丈夫和两个孩子之后,她内在有股迫切需要开始禅修的渴望。在寺庙的最后几天,她病得非常重,但没有任何事能阻挠她的决心。病情严重到无法走路,她便爬上寺庙的阶梯,然后凝神端坐在那儿,她坚决地要面对自己的恐惧并得到大解脱。

即使身陷囹圄也能找到方法通往这份自在。整个社会耗费在狱政系统方面的金钱,比花在孩子身上的教育经费还要多,于是许多灵修团体开始积极到监狱教授灵修。这些教导乃是基于一项原则的认知,那就是所有人类都需要发现这份内在的自在和拯救,每个人都能得到救赎。依止创古仁波切教诲的犯人FleetMaul写道:

在监狱里进行正规禅修最大的阻碍就是环境嘈杂以及缺乏隐私。从早上七点到深夜十一点,过分拥挤的监狱怒吼咆哮不断。为了在这种嘈杂环境里灵修,我清出一个贮存洁净用具的柜子。我把所有工具都堆在门外,用椅子挡住,然后就能不受干扰地静坐一两个小时。别人对我坐在垃圾里感到奇怪,但后来也见怪不怪了。在拥挤不堪的监狱里这么多年,我终于分配到一个单人牢房。于是我开始进行藏传佛教的修行法门:十万次(五体投地)大礼拜和吟诵经文。狱卒清晨五点来查房时,会看见我在床旁边的地板上做大礼拜。

在人生的某个关键点上,我们必须臣服于内心的恐惧和希望,为寻求真理不惜舍弃生命,让人生从此展开崭新道路,引领我们进入大奥秘中。纳其给达并未要求终止这场想象的心灵探险,他只希望能让他充分体验这一切。不论是囚室还是宫殿,都能成长觉悟。有时候,向灵性的召唤臣服,能带来欣悦和狂喜。我造访过北印度瓦拉纳西的一座寺庙,它在神圣恒河岸边。

刚好有一群朝圣客完成一整个星期颂赞圣母的朝圣之旅。他们连续七个日夜不停诵经,筋疲力尽之际,就顺势倒在地板上睡几个小时,然后又重新诵唱。这期间不进食也没休息,只是不断诵唱神的名字。群众围绕祭坛一圈圈旋舞,他们跟着印度竖琴和铃鼓的音乐唱和圣名。有个妇人事后告诉我,在祭典开始的前两天,肉体上的痛苦和饥饿,家人的忧虑担心,都会干扰她诵经。但她一次次狂热沉浸于呼喊圣名,渐渐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挂碍,她忘我地旋舞。圣灵充满,使她在绕着烛光旋舞时狂喜盈溢。

灵修的任务有一位犹太教师和神秘主义者,他穿越灵性之火的试炼仪式不是会堂的祈祷,而是一场激烈的美国式离婚,这使他的灵魂受到试炼。他在耶路撒冷跟随哈西德和卡巴拉大师学习多年,现在住在一个虔诚的犹太社区中并担任老师和灵性导师。

我结婚十四年的妻子要离我而去,她谴责我做的每件事,埋怨我从未真正关心过她,而使她在婚姻的泥沼和剥削关系中迷失了自己。为了孩子的监护权,她跟我争得死去活来,尽可能夺取每分钱和我们的房子。她愈来愈愤怒,充满报复心,公开在朋友和社交圈中跟我断绝关系,索求无度。身为灵性导师,我发现那段时间是我灵修生命中最痛苦的阶段。我感到万念俱灰,心如槁木,整个人被剥夺殆尽。我被迫经历淬炼之火,要我在放弃孩子和名誉之后,仍能保持爱人的宽阔胸襟。

在度过这极其痛苦的数年后,这位犹太教师说:

我从未想到生命会经历这么多痛苦,但它却让我在面对自己和灵性生命时更加谦卑和诚实。我变得更真诚,不再那么苛求,也不会对别人遽下论断。令人欣慰的是,我跟孩子的关系又重新衔接。谈起大悲心,这真是条艰难的道路,但我想这对我是不可或缺的。

这就是灵修的任务之一。当灵修之路到达某种程度之后,我们的生命就变得单纯而圆融。诗人里尔克这么说:

你看,我想要的东西好多。

我可能什么都想要:

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

以及每一个步伐升盈令人战栗的光辉。

永不止息的祝福

纳其给达最后一个愿望,是希望能获得永恒、不死的知识。而夜摩的回应是,“要找到无始终的永存事物,你必须观照生命的本质。”然后,他交给纳其给达一面镜子。

“我是谁?”这个返归本源的大奥秘,是人类灵性追寻上极重要的问题。我们只是这血肉之躯吗?只是我们的神经系统、思维和情感的产物吗?我们只是依照祖先的模式复制基因,或者我们的本质其实是接近精神层面的东西?

我们是意识的创造物?是神圣存有的火花?是大宇宙心智结构反映的实体?这些都是神秘主义者和圣哲想探询的问题。在我修行的丛林寺院,新来者会被带到一片神圣的小树林内进行剃度。然后年长的僧侣会教导每位新僧侣第一个也最重要的禅修课:去觉察生与死的奥秘,直接沉思“我是谁?”。首先,你必须省视你的肉体是由地、水、火、风这四大元素所生,这些元素又如何形成身体,包括皮肤、头发、指甲、牙齿、体液、血液、心脏、肝、肺、肾等。藏在这副皮囊里的你,到底是谁?你必须面对身份认同的问题,要释放掉身心所有的无常,去发掘超越生死的永恒知觉,认识自我以许多面貌呈现这个问题。在一次每年一度的三个月内观禅修中,有位从九山寺来的韩国老禅师前来开示。他告诉我们这三个月不论用什么法门修行,都是白费力气。“唯一值得我们身体力行的修行,”——他重击禅杖,然后指着自己——“就是不断自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吼道。

超脱到另一层境界印度圣哲拉玛那·马哈希(RamanaMaharshi)就用这种不断苦苦逼问的方式来唤醒学生的灵性。当学生带着烦恼和疑问来见他时,他会以“悲悯的目光”注视他们。这是以大悲心凝视他们在人生歧路上的迷惘。然后,他会教导这些人进行自我探询的禅修。询问自己“我是谁?活在这副皮囊中的人是谁?”如果能够解答这个问题,那么人生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决。敢对人生提出这个问题就要勇敢直视纳其给达的那面镜子。当每个经验生起时,我们就要质疑:这个真的是我的如实面貌吗?这是永恒的吗?我们的内心念念迁流——对于自己、形象、人生计划的念头、爱与恐惧、事物的爱憎、声色等物质不断改变的感官知觉。这一切都要以其本来面目来看它:它们迁流不息,既受局限又空幻无常。当我们将这些无常依次排除,整个的自我感也剥除殆尽,我们便得以安住于一种深沉且无以名之的大寂静当中。

犹太神秘主义者梅兹里彻(Mezritcher),也教导我们同样的真理:“除非我们先让自己化为虚无,进入在万物之前以及之后的真如实境,否则我们不可能从自己有限的实体超脱到另一层境界。”

当我们的内在被唤醒时,我们会发现自己并不受自我评价的牢笼所限。盘踞我们内心的无明——批评、烦恼、对于小我的认知,即“恐惧之身”——都能在瞬间释放殆尽,而一股永恒的解脱和蒙恩之感从此油然而生。

面对死亡必须剥除旧我。那过程犹如剥洋葱般,不断放弃过去自以为是的统合感,就这样层层剥除直到留下永恒的本质。我们借由开启心门,灵性启蒙,遭遇困顿以及领受恩典福佑,明白了另一个实相。我访问过的一位美国喇嘛描述了她灵性启蒙的过程:

我最大的收获是在三年禅修期间。在整个三年又三个月的禅修期间,要日夜静坐和祈祷,还要进行严格的禅修。但在第三年的禅修进行到一半时,我获知弟弟刚过世的消息,他的死因不是意外就是自杀。我收到电报后非常震惊。当时我内心毫无防备,这件事令我全家陷入一片混乱、哀伤和绝望之中。他们希望我回去帮助料理后事。我不能决定是否要放弃这次禅修修行中途离开,因为一旦出去就不能再回来。这个抉择犹如置身高崖,叫人进退维谷。

我询问自己的西藏上师。他告诉我,在这三年禅修期间会有许多障碍,也会有很多人出生和死亡。他说我可以自己决定,但他提醒我,我曾立誓要禅修三年。他的回答其实非常明确且坚定。于是我就这么坐着,但内心的无助、悲伤、罪咎和恐惧感却排山倒海席卷而来。我过去所秉承的礼教和习俗观念都极力呼喊着要我回家。我处于天人交战的激烈冲突中,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但我已献身于求道之路,要为众生寻求大悲心。我明了,要达成此目的,就必须放弃所有个人的执着

于是我明白自己必须继续留下禅修。这个决定犹如跃下黑暗的深渊,真是困难万分,但借由修行和上师的精神指引,不论周遭环境发生了什么,终于我跟自己真实本性的终极自由产生联系。如今我明白事实就是如此。

半年后我出来并见到了家人,他们对于我完成禅修都感到高兴,而且欣喜我能以崭新的自我与他们相处。我觉得我在禅修期间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我意识深处所发生的挣扎,对他们而言终究是有益的。

在基督教传统中也有直接与此对应的教义。为唤醒我们内在,明了耶稣伟大的爱,我们必须“心甘情愿地走一段,就像盲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这是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约翰所写的句子。巨作《白云深处》(TheCloudofUnknowing)坚持真正的苦思必须做到“全然放弃自我,把生命里强烈的自我中心都舍弃,因为阻碍我们通往神性的正是我执”。有位苏菲派大师描述他的灵性生命开展之际,丧失自我对他而言曾是多么可怕:

当我省视自己生命里执着的事物时,就会有另一个分离的自我出现。刚开始会有一种坦然和虚无感,但之后会涌起一股恐惧,一种极欲逃离的挣扎,产生一种恐怖感。我自觉正在放弃万事万物——我所有的自我都退开了。有一天,我坐在飞机靠窗的位子上,我感到整个人好像飞出窗外。强烈的恐惧感袭来,已近乎歇斯底里。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动物般坠入太空中。后来我才学会让自己融入其中翩然旋落,让心境放松,让整个人飞升到我所消失的无云晴空。

对这位苏菲派灵性导师而言,启蒙的体验犹如一场死而复生的洗礼。有一位我曾访问过的印度教老师,他的濒死经验更是具体真切。他曾在西方修习多年瑜伽和静坐,然后在四十三岁时回到印度去待了一年。

我在印度教聚会所待了几个月,之后到印度北部的瓦拉纳西的Allahabad和Rishikesh朝圣。之后我生了场重病。当时我置身嘈杂混乱的医院,身上既没钱又没半个朋友,我身体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自觉这回在劫难逃,一定会孤零零死在那儿了。多日发高烧,我的确是离死期不远了。我躺在那儿全身颤抖,内心恐惧不已。在浑浑噩噩度过数日之后,我才了悟多年来的修行是为此刻做准备。我紧闭双眼,感到临终之日不远了。

我感受整个生死世界在我周遭流转。这生与死全在我身体里面——那巨大的痛苦以及对生之喜乐。当我面对内心那庞大的恐惧时,感觉仿佛我自己的某部分也死了。然后我心中生起澄澈的感觉:“这并非你的本然面目。”我深知瑜伽士教导我的是真实的,于是我内心的抗拒松绑了。我们唯有勇敢诚恳地面对死亡,才能找到生命中的永恒。大病过后的我,成为一个谦卑和痊愈的人。

“我内在的某个部分也跟着死了。”受尊崇的爱斯基摩巫师伊贾库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用这句话来说明自己在小冰屋里,经历三十天冬季断食的体悟。经过这身心锻炼的洗礼,伊贾库成为一名智者和灵疗者。如果我们也想如纳其给达一样获得解脱,就必须不断询问人生中那些神圣的问题并寻求解答,即使自己最后进入夜摩王的死神之地也在所不惜。因为我们在跃下深渊的那一刻,才能得到永不止息的祝福。

纳其给达的故事还有一段小插曲。故事结束时,我们看见这勇敢地踏入死境的年轻人,全然平心静气地向夜摩王做最后一次的礼敬。然后他周遭的场景犹如魔术般,由死亡的国度转变成他印度家乡稻禾生长的春日田野。这时候生命最后一个大奥秘向他揭露了生与死原是一体两面,密不可分,我们借由死亡才得以重生。我们正视死亡和孤寂,就不会再畏惧地活下去,而生命的花朵也会开满我们脚下。凡是我们行经之处都成圣地。

纳其给达明白这一切心灵探险的经历都只是他内心的体验,于是他向家园走去,拥抱他的父亲展开新生。如果这整个故事要以禅画的意境来表现,那么我们或许看到一位修禅学生身边伴随着一条已驯服的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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