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康菲尔德:狂喜之后 第七部分:你到底是谁?漫游者吗?
第七部分:你到底是谁?漫游者吗?
身体的疆界
有一天,我涤尽内心所有思虑,放弃所有欲求,厌弃所使用的语言文字,让自己安住于沉寂之中。我感到些许的怪异——仿佛自己被带进某种东西里面,正在碰触某种未知的力量……呀!我进入了。
我再也感受不到身体的疆界。当然我仍有皮肤的触感,但却觉得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
我开口说话,但话语已失去了意义。我看见人们向我走来,但他们竟都是同一个人。全都是我自己!我从未认识这个世界。我一直相信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如今我必须改变这个看法了:事实上,我从未被创造;我就是宇宙;这世间并没有任何个体之存在。
去超越原本狭隘的小我,敞开自己融入实相中,这就是我们从事灵修的目的。正如同我们借由同担苦难或广阔的空性来进入实相一样,我们也能借着穿越永恒之门进入真理之国度,并发现何谓“醒觉成为受钟爱者”。穿越永恒之门,我们才醒悟何谓内在辽阔的真理之洋。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明白我们泅流其中而并未与众生分离。
这扇门让我们瞥见了神圣联结的奥秘。每个文化传承都自有其仪式和呼唤的声音,好让人们认识这份真理。当我们聆听亨德尔或莫扎特的弥撒曲时,就能感受到这个内在律动,或是当我进入古老大教堂,看着阳光穿透瑰丽的彩色玻璃窗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瞬间。它存在于印度教聚会所的祭天神舞中,土耳其的伊斯兰教托钵僧旋舞的律动里面,在人们长夜诵念的圣名声中回荡。它存在于北美原住民的日神之舞中。当圣灵出现时,我们所能做的唯有满怀感恩地俯伏敬拜。正如某位美洲行者(swami)所形容的:
我的内在充满着祝福的能量,它直接从我的头顶浇灌而下,而我的心中则满怀着对众生和万物的爱。我不断敬谢天地,并且满心感恩地一再说道,“皇天后土实为明鉴。”
最深刻的冥想、仪式、祈祷以及神圣的艺术性行为,都能重新开启我们的眼睛与心灵以通向永恒。11世纪的神学家西蒙(Symeon)曾在诗中表达开悟时的欢悦之情:我们在基督的身体中醒来……
我舞动自己的手,而我的手神奇地变成基督……
我移动自己的脚,他立刻如闪电般显现。
因为我们若是诚心地爱着上主,
就会在基督的身体里面醒来,
纯生又混沌未明,它是如此可爱且光芒四射……
我们醒来之际已成为受钟爱者,
即使我们的身体是最末端的部分……西藏许多世代以来,人们一直借由神入仪式来唤醒心灵与永恒融合为一体。有位西方教师谈起他初访西藏,接触到某种古老的合体仪式时的情形:
我们初访西藏时,从加德满都搭乘一辆旧巴士,沿途花费十四个小时。我们沿着崎岖的峡谷前进,车子开进更高耸的群山之间。接下来的旅途愈加艰辛和危险。当我们横越西藏高原时,只见整片高原上布满小花和闪亮的岩石。天空变得巨大又幽暗,它比地面还宽广,仿佛在这片荒山之间,天地完全翻转过来。
在长途舟车劳顿之后,我们来到一座山边的寺庙,那就是著名的哲蚌寺。当时从西藏各地涌进许多朝圣者前来参加一场庆典。接连数日,寺院的中庭点满了犛油灯,喇嘛低沉的诵经声不绝于耳。在最后一晚约凌晨四点钟左右,大家都蜂拥到寺外,争先恐后地爬上某座特别的小山丘去等候日出。每个人在刺骨寒风中瑟缩于衣袍内,口中却不断念着神圣祈祷文和真言。寺院的铜制号角非常巨大,必须由三人抬着。它的音色深长悠远,旋律回荡在整个山谷中,其间又夹杂着铿锵的铙钹声。当天色渐亮时,只见一幅巨佛画像在我们对面的寺庙巨墙上缓缓展开。它约有一英亩见方。恰巧在刚破晓时,那幅巨佛画像才完全垂落于地面。此刻号角声又响起来。
然后只见第一道美丽的阳光照在这幅画上。巨大的佛像在朝阳下,灿烂辉煌,此时我的身体也沐浴在从后面照射过来的金阳中。这些时间点的拿捏都经过特殊的安排,所以观众会感觉这阳光似乎是从金光灿烂的大佛那儿照射过来的。而我自觉被佛陀那颗愿心温暖,顷刻间全然转化。我明白佛陀已进驻我的内心。
一场朝圣之旅能够激发我们的觉悟。旅行本身并非重点,真正的目标是,不论我们身在何处,都要去发掘这份经验。威尔逊·范·杜森(WilsonVanDusen)在《回归本源》(ReturningtotheSource)一书中解释说,他这个西方神秘主义者的处境,仿佛是一个人曾无数次体验到神圣的感动滋味,犹如夏天的落日余晖,犹如儿童眼中的黑瞳,犹如苹果的甘甜丰美。
在这世界上身为一个神秘主义者,某种层面上来说是件悲哀的事。神秘主义者往往能长期经历与神同在,但却无法确定这些体验。有一回,我在教堂演讲。散会后,有位老妇人等众人离去后向我走来。我看得出来她将不久于人世了。她态度非常谨慎,对我详述她所做的某个梦,在梦里有颗奇异的金色太阳靠近她,她问我这是否为神的示现。起初我想到的也是制式化的回答,“我们必须深入梦境,才能明了那真正的含义。”但我随即被某种更宏观的强烈情绪所震慑。眼前这位老妇人快过世了,对她来说此生能够见上帝一次就于愿足矣。于是我说,“没错,这是上帝。”之后我们都热泪盈眶。这是多么悲哀呀。她是个在灵性上热烈追求的人,一生都依上帝的旨意而行,然而她却渴切地问自己是否曾真正见过上帝。对我来说她正代表大多数人内在灵性生命的光景。她虽然已经安稳地走在信仰的道路上,却无法清楚地辨识征兆。
每个文化传承都自有它的神秘主义,而每种秉持正念与热诚的修行方式,都能带给我们永恒的启示。有位犹太律法师描述在某个夏天的避静中他是如何获致这份奥秘的讯息的:
在祈祷会和隐修的那星期,突然降临了全然开启我内在世界的神秘经验。那是个宁静的清晨,当时我正坐着祷告。我身披一件祈祷长袍,把传统的祈祷盒放置于前额和双臂,闭上眼睛。当我静静坐着祷告时,突然开始有强大的透明光线围绕着我,那强光仿佛照耀着全世界。它穿透了祈祷文卷轴,祈祷盒,直接在身体上留下了印记。这份大光明穿透三个祈祷盒,它从各个方向将伟大的祈祷文铭印到我的细胞上,我生命的本质里面。这篇伟大的祷文是:“听呀,以色列百姓,上帝就是那唯一真神。”这表示在万事万物中“唯有神的存在”。就在那瞬间,我了悟到为何神秘主义传统是如此讲究流传的祈祷文本的完美性,其中任何字母都不能破坏或损害。与其说是我在念祈祷文,倒不如说我整个身心都安住其中。祈祷文的精神实现的经验真是美妙无比。我因此明白自己的生命和躯体都是一篇祈祷文。
从那个时候起,我会诵读诗篇和祈祷文,从大卫所作的赞美诗到犹太教经典《塔木德》,这些经文的意义也随之豁然开朗。古代那些伟大贤哲的智慧,就借着这种意识的转化,向我们清晰地诉说真理。
山间修行的故事有则故事是关于在山间修行的道家隐士的,幽默地传达了我们的永恒与神圣合而为一的讯息。官员代表决定要去拜访这位隐士并请教他的看法。他们在未知会对方的情况下突然造访,发现隐士竟一丝不挂,都感到困窘万分。“你在茅屋里静坐为什么连条裤子都没穿?”他们质问道。“这天地就是我的家,”隐士回答,“而这个小房间就是我的裤子。我倒是想知道,你们这些人跑到我裤子里干什么?”
这是我们直觉上都已明白的真理。在艾丽斯·沃克(AliceWalker)小说中一个角色是这样的:
某天我静静坐着,自觉像个没有母亲的小孩,而我也的确是个孤儿。突然间心中生起个念头:我是万物的一部分,我跟它们是密不可分的。我明白如果自己砍伐一棵树,我的手臂也会疼痛流血。我又哭又笑,在屋子里团团转。我明白开悟的滋味是什么了。事实上,当它发生时,你不可能无所觉察。
这世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知道自己所呼吸的空气是与森林里的橡树或冷杉共享的,我们所饮用的水是空中浮云凝结成雨水落到地面,最后才进入我们身体的。我们所拥有的事物和构成自己的一切,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我们的身体与心灵不能分离。因为瞥见了永恒实相从而唤醒我们本自具足的大悲心和正义感,我们学会如何善待其他生命。唤醒内心永恒的觉知,让我们发现自己原来就是与山川草木同为一体。
这种完全觉醒的经验称之为见性——初识开悟的滋味。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体验到证悟,这经验能让我们忆起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只是学会放下。某位欧洲禅学大师的开悟经验发生于三十七岁。他之所以踏上灵修之路,部分原因是他想逃离家庭的痛苦和混乱,另一个原因是他想让自己融进更辽阔的实相之中,他明白这是可能的。他所受的灵修训练并不局限于传统的禅修,而是包括梦的解析(dreamwork)、心灵疗愈和咨商治疗,这些都有助于他解开内心的纠结,释放过去所累积的悲伤和防御性情绪。在这段寻求治疗的时间里,他仍继续打坐。
我的首次开悟经验发生于一次禅七,这时我已经历了九年的心理治疗和密集的禅修。然而,仿佛一切已准备妥当,心灵开始净化——我已成熟了。某天夜里我梦见一座圣山,在山脚下有古代圣哲的神龛。我知道只有极少数人能窥见此殊胜情景。在梦里面,我边爬山边舔着一个巨大的冰淇淋甜筒,全世界的小孩都从那山顶溜下。孩子们都高兴地争先恐后地来到这个世间。我手握着冰淇淋甜筒,还不停咯咯笑。
梦里的人唯有欢笑、纯真——这跟我实际生活中的童年真是有天壤之别。这情景仿佛开启了我内在的某些契机。
做了这个梦之后不久,我就去参加春季禅修营。我记得当时曾感受到一种深沉、纯净的冥思体验,正欲发现自己长久以来所追寻的;但我很明白不能执迷于禅悦中,必须继续精进。然后,在进入第四天时,我内心陷入极度的混乱,而我思索着,“嗯?我弄错了。”但我决定不使用意志力来快刀斩乱麻,以求恢复心灵的光明纯净,我让自己全心全意去拥抱这些混乱。然后,我的身体、心灵和世界整个展开来。那感觉就像有一波大浪向我席卷而来。我内心充满喜悦和宁静澄澈之感。那是一种既空灵又盈满,似寒冬又如暖春的混杂感受。我自觉能了悟所有事情。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好几个星期。我记得在禅修的某天午后,其他成员都疲累不堪全身僵硬,我内心却喜乐盈满。我们去拜见禅学大师,他总抛出难以参透的问题,而我只是会心一笑,对自己说道,“噢,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但我只是不动地坐着。体内凝聚的能量愈来愈旺盛。最后我进去见大师,他问我一则最古老的禅门公案,并以一个小手势强调语气。他这个动作让整个房间都消失了。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风、星星以及屋外的狗,我们全都隐没到同样的大虚空里面,那里头什么都没有却又一切具足。我感到惊奇不已且大笑不停。我明白了老师的心思,我清楚这世界悠长的年纪。我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我的律动跟天地的步调一致。
这个经验之后,生命是如此欢欣,朝气蓬勃,我内在最深沉的恐惧也被冲刷一空,它们就这么消失了,我终于真正地活在人间了。外表上我微笑如昔,但这份经验还是非常特异。我并未告诉其他同修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因为我知道人家可能会感到挫折。我因而理解这世界上令人痛苦的局限性,即使是面对伟大的心胸,也得完全尊重这种与生俱来的限制。
拥抱世间的一切在开悟之中,我们整个人的认知转移了。我们不再拘泥于自我的小天地,而是让心灵进入万物所由生的无边无际的意识里面。我们内心确信的是,我们根本就不曾与这世界分离。那感受犹如我们的心,我们一切的认知随之更加扩展,直到它能含容万物,直到我们本身与这世界合而为一。
有另一位老师描述过这层道理的单纯性:
在秋季精进禅修营,某一天,我正在吃饭。我的身心挣扎了好多天,费尽心力。我决心排除万难,非要悟出道理来不可——我是谁,我所致力的修行到底何意义。
就在我端起饭碗的刹那间,我完全理解了:万物各适其分,它们的本来面目就是最完美的!这整个世界广阔深邃,本自具足的大圆满,我根本不需要画蛇添足,不必费尽心思让它更加完整。如今我以语言文字来表达这份道理,听来是这么平淡无奇,但在当时,冲击力非常巨大并令我惊异莫名,它当下就使我心中所有疑惑迎刃而解,使我不再面对各种法门无所适从或试图改变世界和自己。这个奇妙的开悟经验同时也让我的身体有惊异的觉受,它仿若进入另一个次元。我整个身体的存在感消失了,自我的躯壳或容器消失殆尽,这世界的底线不见了。我不受限于形体,跟这世界融合在一起,不再有分隔感。我整个生命得到大释放。随后的几个月里,我的身心产生转变,由于变化颇巨,人家都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向万物开启心门的经验,可能发生于任何情形下,有点儿类似阿根廷的尤金·奥尼尔·埃德蒙某夜在海边的特殊体验:
我躺在船首的桅杆上,下面有白浪花不停地撞击着,每根风帆鼓胀的桅杆都照着银白的月光,它们在我头顶上晃动曳航。我因夜色之绝美和海浪的律动而陶醉不已,片刻之间竟达到浑然忘我的地步——实际上我的生命也随之消融殆尽——整个人感到自由无比……我融入无尽的大海中,化身为白色风帆和飞溅的浪花,成为这至美和生命律动的一部分,成为那布满星辰的天空……归属于某种和谐的统一以及对生命本身的欢悦和礼赞。
你在刹那间看清了一切,瞥见了那个大奥秘,而你自己就是那奥秘。苏菲派神秘主义者将其称之为“与至上意识合而为一”。我们所寻求的真理照亮了自我身心,这份经验恰如某位多明我会修女的体悟:
从幼年起我就跟主耶稣建立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成为一名修女,尤其是我对祷告之事了解更多之后,我就常问:“现在主耶稣在哪儿?”我们总是向神祷告,服事主,让自己内心更加纯净以接纳他。但我明白圣灵的工作绝非仅止于此。每到夜晚,主耶稣就会来到我身边,作为抚慰心灵的重要精神力量,它甚至还进驻我的身体里面。有好多次我体验到那种精神上的狂喜,犹如陶醉的恋人,狂喜持续好几个小时,一整夜好几个小时都清醒着。那种经验真是笔墨难以形容,至今提起来我仍感到全身散发光辉,怀抱着喜悦与强烈的满足感。它令我的内心满溢着丰富的爱。我随处都能见到主耶稣——在穷苦大众、挣扎求生的人身上,在最卑微者,在我的姐妹们以及富人身上都见到他的身影。而我以满心的爱来服侍他们,深信“主耶稣化身为最穷困潦倒的人”。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像天方夜谭,但主耶稣的确在人群当中,他在每个人、每块石头、我们的每件作为、成功和失败中彰显他自己。在花园里的杏树、桃树身上,在我送给小侄女的礼物中,在我自己的双手和双眼中,我看到了主耶稣的荣耀。在我被赋予的这个躯体的每个动作里,我感受到它的存在。在这美妙的国度中醒来,真是令人欣慰,这正是这世界神圣的存在。
当我们的自我认知能够容纳世间万物时,内心会找到一种与世界共舞的宁静。生命的海洋在我们内心起伏翻涌——不论生或死,欢愉或痛苦,它都与我们息息相关,而我们的心既盈满又虚空,它的广阔深远能拥抱这世间的一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