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汝钧教授:《维摩经》疏所反映的智者大师的心灵哲学 七、三观与四教
天台智顗的心灵哲学
七、三观与四教
智顗判全体佛法为藏、通、别、圆四教。关于这判教,很多学者都有讨论到。实际上,判教是智顗哲学的重点之一,特别是他的佛性思想,都可在这判断中看到。他以为藏、通二教是不谈佛性的;别、圆二教则盛言佛性,且将之等同于中道,于是有中道佛性一复合概念。藏、通二教都言空,以空来说真理,但体证的方式则不同。藏教是析假入空,要析离现象世界,才能证空。通都则是体假入空,不必析离现象世界,即就现象世界的原貌,便能体证其空性。别、圆二都则都以中道佛性为真理,但体认的方式不同。别都是历别入中,要依阶段,经历劫修行,才能证入中道佛性。圆教则是圆顿入中,认为人可在顿然之间、一刹那之间,便能证得中道佛性。(54)
判教是智顗后期的成熟思想,特别是在《维摩经》疏时期形成的。他的《四教义》,便是专门讨论判教的著作。他诠释《维摩经》,也处处指涉到藏、通、别、圆四教。他论三观,或一心三观,也常常配合着这四教来进行。我们在本文第五节也提到,他以别相三观为属别教的观法,通相三观与一心三观则属圆教的观法。就这后两种三观来说,他以为通相三观还有方便的意味,犹是权法,只有一心三观才是究极的的圆实教法。
智顗首先强调,四教的安排与分别,与一心三观有密切的关系。即是说,四教分别依三观而起,而这三观是一心三观,对一念无明心的观法,可见出四教,即一念无明心自身,当下即涵有四教的内容。他说:
一切万法皆从心起。若心即是经,即诸法皆是经也。故华严经云:欲知如来心,但观众生心。譬如一微尘中有三千大千世界经卷,无人知者。有人破此微尘,即见三千世界经卷。若破众生一念无明心者,则一切诸佛所说之经,皆显现也。若行人能用观心寻读心经,即见佛性,住大涅槃也,于一切顿,渐、秘密、不定诸经,皆得明了。所以者何?观心生灭,见一切三藏教横坚分明。观心不生灭,见一切通教横坚分明。观心假名,见一切别教横坚分明。观心中道,见一切圆教横坚分明。(55)
这里智顗从一念无明心具足诸法说起。一念无明心有如一微尘,其中有三千大千世界经卷,即涵有种种不同的存在。智顗更说若能破开这一念无明心,即能发现诸佛所说之经。这诸佛所说之经,亦可指四教而言,因四教在义理上虽各自不同,但它们的文献根据,都具在于诸经中,没有一教的说法能出于诸经之外。智顗更进一步说,这一念无明心犹如一心灵之经,即使是佛性、大涅槃这些清净法,都可从这心灵之经开出。它不但涵藏藏、通、别、圆等化法四教,同时亦涵藏顿、渐、秘密、不定等化仪四教。
这里智顗更说一念无明心的不同状态;生灭、不生灭、假名、中道,认为可分别开出藏、通、别、圆四教。这一念无明心的四种状态,明显地是关连着龙树《中论》的三谛偈而提出的;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56)这一念无明心的四种状态,都是对心观出来的。若能观心的生灭的现象性,则能开出藏教,因藏教所关心的,是诸法的生灭的现象性格,而且它视这诸法的生灭,是实际的生、实际的灭,不是施设的生、施设的灭。这相应于三谛偈的第一句:众因缘生法,因为众生因缘生法正是以生灭为其现象层面的性格也。若能观心的不生不灭的本质的性格,便能开出通教,因通教所重视的,是诸法的不生不灭的真如性、空寂性,这是通过对诸法的如幻如化性的渗透而直证得它们的空寂的本质的。这相应于三谛偈的第二句:我说即是空。若能观心的假名性格,便能开出别教,因一念心的想法与活动,是多姿多采的、无一息暂停的,这正好相比于别教的菩萨的以救度众生为念,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需要积累多姿多采的无量法门,随机应变的运用它们。这相应于三谛偈的第三句;亦为是假名。若能观心的实相,表面上是千变万化、生生灭灭,却又是当下寂然、如如不动。千变万法、生生灭灭是假,当下寂然、如如不动是空,这样,空中有假,假中有空,又不偏于空、假的任何一边,这便是中道的境界。这相应于三谛偈的第四句:亦是中道义。
以上是从观心一面来看四教。另外,智顗又从三观自身配合着四教真理的实践方法来论四教。这三观自身是从假入空观、从空入假观、中道第一义观或中道正观。四教的实践方面则是:藏教是析假入空,通教是体假入空,别教是历别入中,圆教是历别入中,圆教是圆顿入中。智顗说:
问曰:四教从何而起?答曰:今明四教,还从前所明三观而起。为成三观,初从假入空观,具有析体拙巧二种入空不同。从析假入空,故有藏教起。从体假入空,故有通教起。若约第二从空入假之中,即有别教起。约第三一心中道正观,即有圆教起。(57)
智顗以为,从假入空观开出两种体证空理的方法,其一是析假入空,另一是体假入空。如上面所说,析假入空要析离现象诸法,析离到最后,发觉并没有自性存在,因而证空。智顗以为这种方法迂回曲折,故称之为拙。体假入空则不必析离现象诸法,即就现象诸法的现前状态而证入其无自性空的本质方面去。智顗以为这种方法是巧。他便是这样,以从假入空分别安顿了藏教与通教。至于从空入假观,则是以空作为基础,而进入假名的现象世界之中,以建立现象诸法,保留其多姿多采的多元性。智顗认为,这正好用来说别教。在修行方面,这是需要经过不同的阶段,以次第进,是渐教形式。至于中道正观,则正观一念心,当下即能体现其即空即假中的性格,不偏不倚,其实践方式是圆顿的,这正好用来说圆教。由此我们可以说,四教都是依三观而起。
在《四教义》,智顗综合了以上所说的观心具足诸法、三观四教的体证真理的方法,就一心三观来说四教,这个意思可说最为全面。我们这里且引出这段文字,并加以解说,以结束全文。智顗说:
第一约观心明三藏教相者,即是观一念因缘所生之心生灭相,析假入空。约此观门,起一切三藏教也……二约观心明通教者,观心因缘所生一切法,心空则一切法空,是为体假入空。一切通教所明行位因果,皆从此起。三约观心明别教者,即假名,具足一切恒沙佛法,依无明阿梨耶识,分别无量四谛。一切别教所明行位因果,皆从此起。四约观心明圆教者,观心因缘所生,具足一切十法界法,无所积聚,不纵不横,不思议中道二谛之理。一切圆教所明行位因果,皆从此起。如输王顶上明珠。是则四教皆从一念无明心起,即是破微尘出三千大千世界经卷之义也。(58)
藏、通、别、圆四种教相都由观心来阐明。首先,观一念因缘所生的心,这心本身便念念生灭,是生灭的假法。由析离生灭的假法,而知一切假法毕竟是无自性,是空的。由此以成立藏教。其次,观一念心所生的一切法,与心是同一性格,即是,心当体是空,一切法亦当体便是空。通教便是由当体证空这一实践方法而证立的。其次,观心由因缘所生,它自身即是假名,具足一切诸法,这一切诸法如恒河沙数般为无量无数。而菩萨为了化度众生,亦需对无量无数的诸法有恰当的理解,掌握无量无数的法门,以方便地运用它们。依此实践精神,即成立别教。最后,观心由因缘所生,它自身即具足一切十法界的诸法,但又不积聚诸法,不执取诸法。这种观心具足诸法,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故为不纵不横,是不可思议的中道境界。由此便成立圆教。综言之,这四教都是从一念无明心说起,这一念心或是生灭的,或是空的,或是假名,或是具足一切诸法的中道境,若能这样观心,四教便能一一依次而生起。而由一念无明心为缘而生起四教,亦无异破一微尘而生出三千大千世界的经卷。四教的重点在修行,以成道得解脱,这亦是佛教经卷的密意也。
附注:
(1)佐藤哲英著《天台大师の研究》,京都:百华苑,一九六一。
(2)日比宣正著《唐代天台学研究》,东京:山喜房佛书林,一九七五。
(3)同上书。
(4)《唐代天台学研究》
(5)新田雅章著《天台实相论の研究》,京都:平乐寺书店,一九八一。
(6)《维摩经略疏》七,《大正藏》三八、六六四c。
(7)《四教义》八,《大正藏》三八·六六四c。
(8)《维摩经略疏》七,《大正藏》三八·六六九b。
(9)《维摩经略疏》二,《大正藏》三八·五八七b。
(10)《维摩经略疏》四,《大正藏》三八·六一三c。
(11)《维摩经略疏》四,《大正藏》三八·六一0b。
(12)《维摩经略疏》一,《大正藏》三八·五七七a~b。
(13)《维摩经略疏》一,《大正藏》三八·六五八c。
(14)《维摩经略疏》五,《大正藏》三八·六二四b。
(15)《维摩经略疏》一,《大正藏》三八·五六六c。
(16)《维摩经略疏》七,《大正藏》三八·六五九a。
(17)《维摩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四c。
(18)《维摩经略疏》四,《大正藏》三八·六一0a。
(19)《维摩经略疏》一,《大正藏》三八·五八0b。
(20)《维摩经略疏》九,《大正藏》三八·六八六a。
(21)有关三因佛性,参看拙著《佛教思想大辞典》,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二。
(22)《维摩经玄疏》五,《大正藏》三八·五五三a~b。
(23)《大正藏》四六·五八五b。
(24)《大正藏》四六·五八七a。
(25)《大正藏》四六·五八六a~五八七a。
(26)《维摩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八c~五二九a。相近似的文字,也可见于《三观义》中,该处云:“问曰:一人具十法界,次第经无量劫,云何止在一念无明心内,不相妨碍耶?答曰:此经明不思议,须弥人芥子,不相妨碍。无情之物,尚得如此,况心神微妙!一念具足一切三世诸心诸法,何足致疑?……少时眠心,有无量梦事,无量梦事,而不碍一念眠心。一念眠心,能含无量劫事。无明一念具一切法,不相妨碍,亦复如是。而眠时谓无量别,觉已反观,知止是一念眠心具无量心。今时人虽不梦里见无量劫事,而亦倏忽见三数日事,见是无量梦事只是一念眠心之内,而不相妨。世间现见如此无明一念具一切法,不相妨碍,何所致疑?(《续藏》九九·八四a~b)。
(27)《维摩经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三0c。
(28)《维摩经玄疏》五,《大正藏》三八·五四九a~b。又在《维摩经略疏》一中,亦可见表示相近意思的较简短的文字,参看《大正藏》三八·五六八c。
(29)参看笔者前文〈天台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师的心灵哲学〉第一节论心的幻化性格与造业问题。
(30)《四教义》一一,《大正藏》四六·七六三a。同样文字又可见于《维摩经玄疏》四,《大正藏》三八·五四一a。
(31)关于以心来观真理或谛之意,例子很多。以下姑列一些出来作证:《维摩经玄疏》二:“今明不思议之三观,见不思议三谛之理。”(《大正藏》三八·五三一c)《维摩经玄疏》二:“境是所观,智是能观。所观之境,即是十二因缘三谛之理也。”(《大正藏》三八·五二五a)《维摩经略疏》八:“言观达者,达众生本源清净。”(《大正藏》三八·六七二b)《三观义》:“中道观者,中以不二为义,道以能通为目,照一实谛,虚通无滞,是中道观也。”(《续藏》九九·七六a)另外,智顗的《观心论》说到能观心即能体证平等法界;“平等真法界,无行无能到;若能问观心,能行亦能到。”(《大正藏》四六·五八四c)《观心论》与《维摩经》疏成立于相同时期,说法当亦相近。
(32)《维摩经玄疏》一,《大正藏》三八·五二一c。
(33)《维摩经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五a。
(34)《续藏》九九·七六a。相近似的文字,亦可见于《维摩经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五b~c。
(35)关于这点,智顗用的字眼是“情智二谛”、“随智二谛”,意思不是很清楚。关于这二谛观的“二谛”字眼,他在三大部时期说得比较清楚而确定,参看前文〈天台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师的心灵哲学〉第节节。
(36)《续藏》二八·二三二b~二三三a。
(37)新田雅章著《天台实相论の研究》。
(38)《续藏》九九·八三b~八四a。
(39)《续藏》九九·八四b。
(40)新田雅章著《天台实相论の研究》。
(41)(42)《维摩经文疏》二一,《续藏》二八·二三三a。
(43)《维摩经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八c。
(44)《续藏》九九·七六a~b。相近似的文字,又可见于《维摩经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五c:《维摩经略疏》八,《大正藏》三八·六七二b。
(45)关于中道佛性,参看笔者之NG Yu-kwan,T'ien-t'ai Buddhism and Eadhyamika.Honolulu;Tendai Institute OF Hawaii/Buddhist Studies Program,University of Hawaii,1993,chap,IV,PP,62-89.
(46)新田雅章著《在台实相论の研究》。
(47)同上书。
(48)(49)《维摩经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三一c。
(50)关于对惑障的这种认识与处理,可进一步参考拙著T'ien-t'ai Buddhism
and Early Madhyamika.chap,2,PP,164-169.
(51)《摩诃止观》三上,《大正藏》四六·二六a。
(52)《摩诃经略疏》三,《大正藏》三八·五九七b。
(53)《摩诃经略疏》三,《大正藏》三八·五九七a~b。
(54)关于智顗的判教说,参看拙著T'ien-t'ai Buddhism and Early Madhyamika,chap,3,pp,39-47.
(55)《维摩经玄疏》五,《大正藏》三八·五四九a~b。这段文字在上面已引述过,但由于它具有广泛涵义,故在这里再引述一番。
(56)《大正藏》三0·三三b。
(57)《四教义》一,《大正藏》四六·七二四a。
(58)《四教义》一二,《大正藏》四六·七六七c~七六八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