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金柯博士:佛教的修练与身体
佛教的修练与身体
金柯按:这是我在上学期上「身体、修练与宗教」课时的随堂报告。
佛教相传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之前,曾经学习时沙门集团的苦行法六年之久,发觉无法真正止息烦恼而弃去。在这之前,作为王子的菩萨,在王宫过着欲乐的生活,而始终无法获得真正的快乐,因此才会离家寻道。佛教藉这个故事,也就是从佛陀的经验,说明佛教认为解脱之道是离于苦乐两个极端,故称之为「中道」。
「中道」的意义,除了消极的说明它不是什么(既非苦行,也非乐行)之外,在积极方面,他指出了解脱之道的核心,在于烦恼的断除,而非其他。所谓烦恼,佛教有各式各样的表列,最简约的表列法是三毒,即贪、瞋、痴。前二者是喜欢与厌恶的心态,后者是错误的观念。而佛教还进一步地分析,认为后者是前二者的原因。而错误的观念,佛教认为主要是:我见(执取变迁的身心,设想为不变恒常的我)、戒禁取见(对于解脱的原因有错误的想法)、疑(对于真理无法确信)。而这三者,又实以第一个为基础。因为破除我见的人,就不再有戒禁取见与疑,知道怎样安住无生,趣入解脱。这样,佛教修练的核心,就是以获得「五蕴无我」的如实智慧为根本。
以无我智为基础的修练,接下来的课题就是因着无我智的内化,而有贪瞋的断除。而无贪无瞋的表现,实质上就是道德的行为。因此,佛教的修行,整体而言,是建立在无执着心之上的德行(初果断三结,二果贪瞋薄,三果断贪瞋,四果一切烦恼永尽)。虽然如此,佛教的教化,并不以无我的智慧作为时间上的起点,却是先教人持戒,即合乎伦理的善行,然后才是无执着的如实智的闻思修证。(三学增上:戒、定、慧)这一方面是考虑到伦理德行是凡夫所需要的,另一方面也是圣者最终要完成的。因此这样安排修学的次第(「先说端正法,后说正法要」。)
从这个根本作观察,可以看到,佛教的解脱道与身体的苦行或乐行无关,而以伦理德行为基础。因此,从身体与欲望的满足之层面来看,他也可以结合偏向苦行或偏向乐行的生活方式都无妨。(因为无关,所以无妨。)
因此,佛教的修练形式中的身体观,形成了幅度非常广泛的光谱。从类似于沙门集团的苦行,如所谓头陀行,到集体在寺院中修行的人间比丘,到不舍治生产业的居士学佛,都是佛教修行者可能的生活方式。
在这样的情况下,观察佛教的修行与身体的关系时,若把焦点放在任何一种具体的或比较占主流地位的修行技巧,如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四念处」、藏传佛教的「修气脉明点」甚至是「男女双修法」,以及中国禅宗的「参话头」、「默照禅」、净土宗的「持名念佛」等等,往往会发现他们彼此之间显现出南辕北辙的差异,而不容易在这中间看到这些佛教修练方法的共通点,以及他们共同指向的核心。因此,佛教修练观的核心问题,可能不在于这些具体的技巧之上──尽管这些具体的修行技巧本身,可能一一都具有极为精彩的内容,值得探讨──而在于佛教的修练观与具体的方法之间,可能存在的一个既有关连,又没有关连的张力之上。
这种张力,在佛教历史上一直是明显存在着的。譬如在生活方式上,印度声闻佛教派中既有强调严守佛陀生前规定下来的戒条的保守派,也有强调「随宜饮食,随宜覆身,疾求解脱」的自由派。在中国,从早期禅法的流传到南宗禅的盛行,惠能门下成功的把「重禅定」的修禅风气,转移到「重禅慧」中来,形成了新的典范。而金刚乘佛教,制作出男女相拥、性器结合的佛像,对于强调独身苦修、贬斥性行为如南传上座部佛教,应该也是难以理解的吧?
应该这样说,佛教的修练是在印度既有的俗世欲乐与弃世苦行两种生活方式的背景下,透出两种罗网而开出的解脱之道。透出来之后,采取的「中道」,从某种程度上,又以超越的态度,随顺和容许偏于苦行或偏于乐行的生活方式。这就让佛教的修练方式从这个原点出发,开展出或偏于苦行,或偏于乐行的修练形式,却只把方法当作手段,而非唯一的手段,甚至是应该最终舍去的手段(「法如筏喻,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这种对于方法或传统既利用,又不认为非如此不可的态度,是佛教修练观中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特点。
这也是在上一次讨论薄伽梵歌与瑜珈经的传统、社会与主体性之间的辩证关系时,一个值得参照的例子。在这一点上,佛教似乎对于传统(文本)与社会,有较大的脱离之力,也就是比较有脱离传统,重新建构世界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