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法生:告别与归来——儒家祭礼中的信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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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学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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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法生,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儒教研究室主任,兼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孔子研究院研究员,尼山圣源书院副院长,中国哲学学会理事,中华孔子学会常务理事,国际儒联理事等。出版专著《儒家超越思想的起源》,主编《大众儒学经典丛书》,执行主编《儒道研究》、《儒教研究》,编著《论语读本》、《弟子规读本》,曾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文史哲》、《世界宗教研究》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六十多篇。
从2013年初开始,与同仁一道,在孔夫子诞生地尼山发起乡村儒学实验,以儒家教化重建乡村的意义世界,重建乡土文明和乡村秩序,并以此为基础探索乡村公益和乡村互助养老,产生了良好效果,深受村民欢迎。乡村儒学目前已经从山东发展到北京、河南、江苏、河北、湖北、浙江、黑龙江等省区。
提 要:2019年清明节前夕,“生命教育与死亡关怀”北京大学清明论坛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举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赵法生做了题为《告别与归来——儒家祭丧礼中的人文精神》的演讲。他通过分析传统的祭丧礼,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所传递的人生意义与信仰价值。
生和死
是人生最熟悉的两件事
生命的尊严和意义,这是儒家祭葬礼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这个问题不是从今天才开始考虑的,我们已经考虑了至少3000年。儒家、道家、佛家对生死都有非常深入高明的见解,值得我们今天继续学习挖掘。
在今天大多数人的理念中,死亡就是告别,永不再见;但是儒家不这么认为。儒家认为通过葬礼而安定的死亡不仅是告别,更是归来,不仅是分离,更是团聚。在祭丧礼中被安顿的死亡不仅是死亡,更是永生,是生命永恒意义的获得,是生命价值的升华和超越。
生和死是我们最熟悉的两件事情。庄子认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但是,死亡虽然如此常见,却又极不平常,死亡是永恒的哲学问题,是所有宗教所要解决的终极问题。历史上所有的大哲学家、大宗教家都倾注精力去研究死亡,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其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提出了“向死而生”,他透过死亡透视生命的实相,揭示了生死之际的深刻联系和死亡对于生命的特殊意义。生命无处不在,但一切生物中,只有人知道自己终将死去,并力图探求死亡的真谛。存在主义认为,人是“会”死的存在物,其他动物不知道死,不懂得死,因而不“会”死,惟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开始注视体验着自己的死,并由此返回来审视生命的意义,决定自己一生的活法,并提前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这一切动物都是不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的意义是由死亡来赋予的。
道家代表人物之一庄子以生死一条,认为不能打通生死的智慧,不是究竟的智慧。佛家以生死为大,以摆脱轮回为最终目的。柏拉图说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孟子说人生唯一的大事是死,这都是对于死亡问题的深刻洞见。对于祭丧之礼的意义,儒家曾子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就是说,只有慎重地对待先人的葬礼祭礼,而不是草草了事,老百姓的为人品德才会越来越厚道。孔子弟子问他应当如何对待父母,孔子的回答是:“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所以儒家总结在总结三代文明的基础上,形成了世界上最完备讲究的祭丧之礼,以实现养生送死而无憾的目标,彰显人的价值与尊严。虽然它如此古老,却能延续至今,因为它反映了人性,表达了人最诚挚的情感,许多内容具有永恒的意义。
在我的家乡,老人们对于死亡并不是那么恐惧。像我的祖母,她老人家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活到九十四岁高龄,无疾而终。她从容地迎接着死亡的到来,神态平静而安详。临终前,她问我母亲几点了,我母亲说7点,她说快了,8点就差不多了。母亲也是这样,她85多岁突然去世之前,对于一些不太厉害的疾病就坚决放弃治疗,说到了这样的年纪了,还治它做什么?她们几乎都不识字,但是她们为什么在死亡显出如此的从容淡定精神?我想,是因为几千年礼乐文明积淀,使她们完成了对于生死觉悟,她们知道生命总有尽头,相信人生是有去处的,所以才能在生命的尽头彰显出人生的尊严。
何谓丧礼?在我看来,丧礼是一种赋予生命以超越意义的终极关怀仪式。从生命眺望死亡,是未知生,焉知死?从死亡透视生命,则是未知死,焉知生?在生与死的交互对待阐释中,人生之谜才得到最终的解答。
传统信仰体现在这六个字:
敬天、崇圣、法祖
我在社科院宗教研究所工作,有时候与西方学者接触,他们常问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中国人没有信仰,你们不去教堂哪有信仰?
钱穆先生对此有个精彩的回答,他说:我们中国人是不去教堂,因为我们的家就是我们的教堂。传统中国人的家里大多有历代祖先牌位,而且有完备的祭祀礼仪。陆游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但是现在的许多年轻人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家祭,甚至家里连祖先牌位也没有了。当我们去海外考察华侨中华文化传承,去韩国、日本考察时,还能在那里看到相当完备的家祭礼仪,真是礼失而求诸野。
其实,传统中国人是很有信仰的,他们的信仰体现在六个字——敬天、崇圣、法祖。今天,我们重点来谈一谈“法祖”。法祖曾被作为四旧加以批判,现在来看,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大批判,其实也不无现代愚昧的成分。
“法”就是效法、取法的意思。儒家认为祖有功宗有德,法祖就是要继承并弘扬他们的功与德,而感念祖宗最主要的形式是立祖先牌位。按照我国民间的传统习俗,人逝世后其家人要为其制作牌位,作为逝者灵魂离开肉体之后的安魂之所。牌位一般用木板制作,呈长方形,下设底座,立于桌案之上。牌位又叫神主牌,也叫灵位。古代葬礼仪式上有这样一个环节:死者的儿子捧着逝者的牌位,棺材入土之际,用红朱砂在牌位名字上一点,表明死者的身体已经回归于泥土,他的灵魂来到了牌位上。然后,死者的长子把牌位请回家里祭祀3个月,以表示对逝者的留恋,3个月以后再举行祭祀并把亲人的牌位送入祠堂,和历代祖先牌位放在一起,与历代祖先的神灵团聚,一切福佑着他们的子孙。
丧礼上的这个仪式称之为“点主”,对于理解儒家丧礼大有深意。人的形体已经物化死去,其实从物质属性而言,人和动物、植物没有根本的区别,死后也是一把尘土。但就物质存在而言,人在宇宙中连一粒灰尘都不如。但是,人因为灵魂而伟大,因为精神而崇高。在儒家看来,死亡绝对不仅仅是告别和分离,更是归来和团聚;死去的形体,归来的是灵魂,正如《礼记•问丧》所说:“送形以归,迎精以返”。
当年那些一穷二白的海外华侨,远渡重洋,异国谋生,他们的行李里带着一样无上珍宝,就是永不放弃的祖先牌位。在我们的走访中,我发现很多东南亚华人到现在还恪守着中华传统的家祭礼仪,初一、十五和节日里在家中祭祀如仪,值得今天的许多大陆人学习。传统儒家的祭祀有两种形式,墓祭和庙祭,前者就是所说的“上坟”,祭祀的先人的遗骨;后者祭祀的却是先人的灵魂,一般在祠堂或者家庙,或者在家里正堂举行,古代更重视的是庙祭。经过长期破坏,北方庙祭和家教传统多已经中断。
切不可小看家祭的意义。香港有一位大慈善家田家炳先生,被誉为“中国百校之父”,去年刚刚去世。身为富翁的田先生在大陆捐建了许多学校图书馆、教学楼等,他为了捐资办学,将自己住的别墅都卖了。有一年,他的长子曾经带着他资助过的部分学校的校长与老师,到尼山圣源书院来研习传统文化。我问彬彬有礼的田先生:您的父亲是怎么教育你们的?他说:我爸爸很少耳提面命地教育我们,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印象深刻。每到春节除夕,我们田家所有人都要到我家参加祭祖仪式,供桌上摆出家谱和宗族牌位,我爸爸跪在最前面,认真向祖先汇报一年来的工作,其中有一项是汇报孩子们一年的表现。有一年,当讲到我的一位祖弟因犯法被处置时,父亲竟然跪在前面失声痛哭,那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害怕的时候。儒家教化不是空洞的说教,而祭礼乃是最鲜活的孝道教育课程。这就是孔子所说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祖先牌位和家祭仪式绝非可有可无。它们是一个家庭的神圣空间,是家庭的灵魂,是家庭向心力的来源。没有了祖先牌位的家庭,变成了一个完全世俗化的临时合作社,成了一个单纯搭伙过日子的地方,就像一个丧魂失魄的人一样。目前普遍性的家庭伦理失范与孩子教育问题与此密切相关。
实现传统祭礼的传承与现代转化
也许有人会问:我们祭祖先,祖先能知道吗?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大半生。后来研究儒学,对它有了一些认识。在《礼记》中,孔子的学生宰我曾经问:祖先去世以后到底有没有灵魂?孔子回答说,人包括体魄和神魂两部分,人的体魄最后要化为泥土,但人的灵魂却并非像形体一样短暂易朽,人的灵魂是一种气,人体埋入地下,魂气却升到空中,《礼运》说:“体魄则降,知气在上。”当亲人去世后,你到墓地送葬祭祀时,会感觉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东西,令你伤感悲戚,你能体会到它的存在,却看不见也摸不着它,那就是刚刚逝去的亲人的魂气。后来南宋大儒朱熹,与其弟子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讨论,他还写成了《朱子家礼》,详细规定了儒家四大人生礼仪即冠婚丧祭的仪程。南宋以后,《朱子家礼》传到了日本、韩国、越南等地,成为人们的生活礼仪手册,影响延续至今,韩国日本今天的丧礼和家祭,依然大致遵循着《朱子家礼》的规定。
近年来考察了南洋华侨的葬礼,他们的葬礼有3天的,有5天的,有7天的,有的葬礼甚至拖到20多天后等到吉日举行。他们也将传统葬礼仪式进行了一些简化,但从入殓到出殡的主要传统仪式程序都在,过程与场面庄严肃穆,不但令逝者生荣死哀,而且令生者得到极大的心理安慰,足以安顿海外华人的人生信仰。即使在现代社会,丧礼也不能低于三天,如果低于三天,不但远方的亲人来不及回来奔丧,而且也没有了举行祭祀仪式的时间,因为这三天的头一天要发帖子告知亲友,紧急准备后事;第二天才能举行祭祀仪式,第三天则是出殡。目前丧礼改革中广受病诟的一大问题,就是单纯强调丧礼简化,而忽视了丧礼仪式的重要意义。原来在山东农村,葬礼仪式一般要3天,现在有的地方政府强行把葬礼改成2天,甚至1天,以至于实际上等于取消了丧礼,构成对于所剩无几的传统人生礼仪的严重破坏。如果单纯强调简化和节约,就把葬礼中极其重要的人文价值完全忽略了,祭丧之礼所发挥的慎终追远的意义也就丧失了。
韩国今天的葬礼仪式仍然是儒家式的,虽然在具体内容上有所变革。参加丧礼的男士一律穿黑西服、系黑领带,直系亲属一般要穿白色的孝服,亲戚和晚辈要守灵磕头祭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出殡当天要举行“路祭”,这是中国古代丧礼中一个仪式。在身穿丧服的亲戚陪伴下,抬棺人将棺材高高托起,途中要经过事先搭好的“独木桥”,此时站在棺材前方的“引路人”会喊着号子指挥前进,路两旁则是穿素衣、戴麻布箍的舞者表演“安魂舞”,并在路上祭奠逝者。葬礼中的“路祭”,算是人生最后的告别,这个人走了一辈子的路,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走这条路了,亲人们在路上祭祀悼念他,为他送行。
虽然,传统的祭丧礼不能完全搬到今天,但是其中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安顿生命,养生送死,让中国人死后有个去处,精神有个归宿。中华文明号称礼乐文明,我们原先没有基督教那样的宗教,中国人的生命的意义、价值、尊严,是靠两个字支撑起来的——礼乐。全世界没有任何其他民族,曾经被冠以礼乐文明的称号,今天的我们要对得起这四个字。长期的人为破除和礼崩乐坏,将使人生失去遵循,死后失去归宿,生命失去意义,人心无处安顿,人际关系也陷入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这样的人生注定是苍白无力的。弘扬传统文化不是一句空话,传统文化就体现在人伦日用的礼仪之中,此时此刻,我们需要又一次制礼作乐,与时俱进地继承传统,返本开新,找回逝去的灵魂,让生命重新焕发光彩。
(演讲 赵法生 整理 记者 徐蓓)
作者附记:2019年清明节前夕,北京大学清明论坛邀请我就祭祖意义演讲,上海解放日报记者做了现场记录并发表。本次报告的主旨,在于强调儒家祭丧之礼的信仰意义,死亡不仅是告别,更是归来,是形体的告别和灵魂的归来,也就是《礼记·问丧》说的“送形而往,迎精而返也”。先人去世后的灵魂就附着在家庙或宗祠的牌位上,所以,对国人来讲,宗祠牌位和家祭仪式绝非可有可无,没有了它,中国人死无所归,必将沦为孤魂野鬼,所以,建议大家从自家开始,设立祖先牌位,恢复初一、十五和节日的家祭传统,就像海外华人一样。清明节又要到了,因疫情不能回乡祭祖,转发旧文,感念先祖,以示慎终追远之意!
本次对于记者整理的文字略加修改。
注:本文原载2019年4月5日《解放日报》,详见左下方“阅读原文”。作者在此据原文做了少许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