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封建流毒”到心灵甘露 历尽劫难的
素食护生:从“封建流毒”到心灵甘露历尽劫难的《护生画集》
丰一吟为父亲留下了大量照片。这是丰子恺在画护生画
在丰子恺数量繁多的作品中,《护生画集》虽然名声响亮,却一直都不算主流。由于是佛教题材,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甚至被认定为“封建糟粕”。如果不是去年香港艺术馆策划“有情世界—丰子恺的艺术”特展,在《护生画集》第一、二集中选了100幅展出,人们就只能在出版物中看到这些充满爱与善之教义的小画,连丰子恺的家人也没有机会见到原稿。
由于展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吸引了大陆和台湾的许多观众专门前去香港参观,拥有全套真迹的浙江省博物馆决定在丰子恺115周年诞辰之际,将所有作品整体展出,展览预计在5月初开幕。《护生画集》来到浙江省博物馆已28年,这将是第一次全部公开。
据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许洪流介绍,展览原本定于4月初开幕,但考虑到馆内原有展架在设计上不太符合此次展品的特点,所以决定全新制作永久性镀铬铁条实木展架,并对供应商进行公开招标。3月27日,招标结果出炉,目前已经进入了制作阶段。
丰子恺长女丰陈宝的儿子杨子耘最近也一直和浙江省博物馆沟通相关信息,聊起这件事时,他提到《护生画集》受到的关注,显得又高兴,又还没有完全从过去偏见的阴影中回过神来:“以前觉得宗教题材应该蛮小众的,不太有人要看,没想到这几年大家越来越喜欢。
为了了解《护生画集》的创作细节,记者拜访了丰子恺幼女丰一吟。家里客厅有一大排书架,放的全是丰子恺的作品,卧室床边、衣橱下层的柜子里,则堆满了套着透明袋子、扎成一捆捆的老版本画册,包括丰子恺的第一本出版物《子恺漫画》,开明书店的初版。这些旧书上大多贴着标签,上面写着“文革”抄家抄走时的编号。杨子耘告诉她,这些书现在在网上能卖到好几千一本,她笑起来:“这么贵噢。”随后又叫他把它们放回柜子里,“随便放”。
可是关于《护生画集》的周边资料很少,仅有的也都放到了丰子恺位于陕西南路的旧居“日月楼”里,不过那里陈列的大部分也是印刷的照片和文字介绍。有意思的是,“日月楼”虽然一度被充公,后来由丰子恺的后人集资买回,走进那里却觉得易主的岁月并没有真的存在过。
丰一吟对《护生画集》的了解也不多,也许是因为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反而没有刻意关注那些人物关系和时间节点,那些大概对外人来说才比较重要。很多事情她都“记不得了”。问她以前看过父亲画护生画吗,她回答:“应该是看到的,但是当时我忙着自己的俄文翻译,我们一个人一张桌子,也习惯了,没有特别站到他身边看。”父亲留下的很多物品她也都还没整理,关于弘一法师出家前送给丰子恺的照片的下落,她说她“不能确定是不是在我这里,但是如果在我这里,肯定也不会丢,不在我这里我也不去拿”。
丰子恺一生虽然作画几千幅(算上重复的有上万幅),但画“护生画集”,犹怀着一颗虔诚之心。
不过丰一吟为父亲留下了大量照片,她拿出家里的老相册,大部分照片是她拍的。“爸爸的照片就是我帮他拍就有,我不拍就没有,”她说,“但是弘一法师和我父亲的合影,简直就没有,只有一张和刘质平一起三个人的,没有两个人的。
“护生者,护心也
1927年,弘一法师在丰子恺上海的家里住了大约一个星期,提出要做护生画。也是这一年,丰子恺拜弘一法师为师,法名婴行,所以虽然丰子恺一生作画几千幅(算上重复的有上万幅),但画《护生画集》,犹怀着一颗虔诚之心。
创作护生画第一集时,法师在温州,丰子恺在上海,那时候通讯不发达,法师的信还得找人代领。但他来来回回频繁交流,对每一页画稿都仔细审视、一丝不苟。1928年农历8月,法师写了一封长信给丰子恺和策划画集的李圆净居士,信里嘱咐,护生画应该以优美柔和的情调,让看画的人产生悲悯的情感,而且指出标题用《开棺》、《悬梁》、《示众》等粗暴的文字,会使人感到厌恶,而优美的作品才耐人寻味。所以第二集中,这一类的题目就取消了。
法师60岁时,丰子恺为避战火居于广西宜山,完成护生画续集60幅,并将画稿从宜山寄到泉州请法师题词。法师回信嘱咐他在自己70岁时作护生画70幅,此后每10年作一集,直至百岁时作第六集100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丰子恺回信道:“世寿所许,定当遵嘱。”然而第三集未作,法师已圆寂。1949年,丰子恺到福建泉州弘一法师圆寂处拜谒,一位居士在法师升西的床上拿出一封信,正是当年他应允完成护生画的那一封。于是他离开泉州后便在厦门南普陀寺法师修行处附近租了一间屋子,花3个月时间画完第三集。此后尽管时局动荡、境遇坎坷,丰子恺最终完成了对师父许下的诺言。只是弘一法师无法再为后四集题词,所以这一工作分别由叶公绰、朱幼兰、虞愚完成,其中朱幼兰分别题写了第四集和第六集。
《护生画集》问世后,在佛教界内外一直以各种形式版本印行、流传,也有人误以为“护生”是要护一切动植物,那么人只好饿死,丰子恺曾这样回应:“护生者,护心也??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这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劝普世间读此书者,切勿拘泥字面。”马一浮也曾说明护生是要“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事”。但是这部教人善行的书的命运却有重重波折。
命途多舛的护生画
《护生画集》的最早版本,是1928年2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平装本。但是现在留下来的护生画第一集原稿并不是最初的版本。根据丰子恺1939年3月5日的日记所写:“曹聚仁扬言欲烧毁之《护生画集》,其原稿—弘一法师所书,我所绘—已在上海佛教居士林中被倭寇所烧毁。弘一法师闭关之后,犹发心重写,是诚众生之福音。吾拟即覆书,请其即着手重写,写成后即由吾依文字重置绘画,设法付刊。”弘一法师重写的书稿,后来保存在大法轮书局一位名叫苏慧纯的居士那里,后来他连同第三集的字画一同捐出,丰子恺随后将第一集50幅画重新绘制。
《续护生画集》(即第二集)初版于1940年11月,出版者同样是开明书店,封面由丰子恺设计,弘一法师题签,封底为英文书名。目前“日月楼”还保存着第二集的初版。续集的书画稿也曾遗失,所幸后来被丰子恺的私淑弟子朱南田在书摊上觅得,变卖家中沙发凑钱买回。
《护生画集》的各种版本
1950年2月,《护生画三集》由大法轮书局发行,小32开平装,由于当时弘一法师已过世,所以封面设计和题签均由丰子恺完成。到了1960年左右,国内出版护生画已有困难,因此《护生画四集》由新加坡广洽法师集资刊印3000册,在香港商务印书馆印刷。版权页上没有写明出版时间,序言时间为1960年农历9月。《护生画五集》原本应该在1970年出版,但丰子恺担心时局,提前绘成90幅,请虞愚题字,用弘一法师字体作题签,1965年9月由广洽法师所在的薝葡院出版。然而从新加坡运回的《护生画五集》不久后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焚书处就在“日月楼”二楼房间门前。
“文革”开始后,丰子恺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而受到批斗,《护生画集》也被查禁,还剩下最后一集没画。丰一吟说:“他可能预感到自己活不到1980年,所以从1973年就开始画第六集。”那时丰子恺的起居室设在“日月楼”二楼的阳台,阳台上的一张床小得无法伸直双腿躺下。为了不影响家人,也因为怕被发现连累家人,他利用每天天亮前和天黑后的时间拼命画,最后提前5年完成了第六集。丰子恺的家人特别提到了护生画集的“恩人”朱幼兰:“‘文革’期间书都被抄家抄走了,找不到绘画的素材,朱幼兰冒着政治风险找到《动物鉴》为他提供画材,当时没人敢为画集写书稿,他也自告奋勇,说我是信佛的,我不写谁写。写完以后,也一直放在他家里。”1978年,广洽法师回到大陆,从朱幼兰处将保存完好的原稿带走,当年10月由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出版,并同时发行了第一至第五集的再版,封面装帧仍沿用荷花老版本。可惜丰子恺已于1975年9月15日逝世,未能见到第六集出版。
1985年,广洽法师将原稿全部捐给了浙江省博物馆,它们终于不再颠沛流离。不过由于这些书画此后一直“隐居”在杭州,所以近年来国内出版的护生画全集、选编,都是以1978年的书稿而不是原稿为依据的。
采访实录:
(B=《外滩画报》,F=丰一吟)
B:1985年广洽法师把护生画原稿捐给浙江省博物馆,是你建议的吗?
F:当时广洽法师把我们寄过去的原稿拿回中国大陆来,他说香港、台湾都想要,他不给。本来是拿到家乡桐乡去的,想给缘缘堂,就是我爸爸的故居,但那个人不敢收,说他们没有恒温、防潮设备,要糟蹋了。广洽就问我那怎么办,我就想爸爸是浙江人,那么捐给浙江博物馆好了。是无偿捐的。博物馆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因为广洽是和尚嘛,不能叫他吃饭,不能给他钱,就请他游普陀山作为答谢,我也陪着去了。所以后来有人和他们借,他们出高价,我就说,广洽是无偿给你们的,你们出借怎么好出高价。
84岁的丰子恺小女儿丰一吟
B:是香港艺术馆来借的时候他们出高价?
F:对的,他们那个虚白斋的司徒元杰当时跟我说浙博要价要得很高,我就叫他跟他们说,我是免费捐给你的。后来他们就谈成了,具体怎么谈成的我也不知道。
B:除了《护生画集》以外,你们还捐过别的给浙江省博物馆吗?
F:当时捐的还有《敝帚自珍》那套漫画,“文革”中画的,有100多幅吧,是丰新枚(丰子恺的幼子)捐的。浙博办过两次《敝帚自珍》展,一次在武汉,一次在太原。当时捐画是有奖励的,好像是30块一幅,100多幅就有4万多,4万多在1985年是一大笔钱。二姐也捐了一些单幅作品。我的二姐以前跑过来看到爸爸在画什么,哪怕废稿她也拿去的,我因为一直在爸爸身边,反而不稀奇,从来不拿。后来好不容易他画了一个6个子女都有的,《春夏秋冬》,6套,我的那套给抄家抄走了。
B:那这次浙博的展览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
F:大概2月份。杭州师范大学有一个弘一法师丰子恺研究中心,他们也去香港看了展览,看人家只拿出来这么点就办得这么轰动,于是我们也要办。今年刚好是丰子恺诞辰115周年,浙博28年从来没拿出来过,我们也很想去扫描一套电子档。我们现在做书都是用新加坡版为蓝本扫描,不是原稿,这次问问看。
B:你父亲平时在家里一般什么时候画画?
F:他画画快。一般清早画,至少是上午,下午不大画的,他有午睡的习惯,午睡起来就开始喝酒了。他喝酒很当一回事的,每天要喝黄酒的。3点多温好黄酒,菜也不多,就是花生或者笋干,用很小的碟子装,一直喝到大家吃晚饭。他常常不吃饭,说酒也是粮食做的,“在世无所需,唯酒与长年”,他很喜欢边喝酒边吟诗,我听得很熟了,但不知道是谁的。他还说写字可以喝点酒,画画就不行,所以画画都在上午,下午喝了酒写字可以的,他说他写字的时候最好有个人在旁边,收笔的时候喊一声“好”,就好像有个助力。1948年的时候他在台湾,觉得台湾很好,但是没有黄酒。所以叫他的学生海运运到台湾,运过去了之后又不能一个人吃,要大家一起吃,很快就没了。他们在上虞春晖中学教书的时候,喝酒也是很有名的,要喝5斤才能进他们的圈子,包括夏丏尊、钱君、叶圣陶。在上虞的住处“小杨柳”墙上,贴了很多他画的画,当时郑振铎把它们拿下来要出版,好像是朱自清说的,就叫《子恺漫画》好了。后来带出去叫开明书店出了,这是他的第一本书。
B:护生画的好几集都遗失过,除了“文革”被毁的,还有在地摊上被发现的。那时候的书稿出版了之后,你父亲也没想要留着原稿吗?
F:以前书稿送去制版以后就不过问了,从来不拿回来,出版社好像也没有留着原稿的习惯,很多制版后不知道怎么就流到市面上去了。
B:那么你们把全部稿子寄给广洽法师,后来他又拿回来捐,也就是说这些稿子就算是他的了?
F:原稿寄给广洽,就是送给他了。爸爸还因此变成了内定右派。因为以前信件都是可以拆开来看的,看见你把迷信的东西往外面寄。
B:《护生画集》里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幅?
F:倒不是印象深刻不深刻,有一幅画我到几年前才懂得它什么意思。就是有个鳝鱼要被烧了,肚子是拱起来的,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它肚子里有小鳝鱼,临死的时候还把孩子抬起来。不记得谁给我点醒的了。
B:那你父亲平时和你们讲做人的道理吗?就像画护生画教化人一样。
F:他从来不像教条一样和我们讲道理的,从来没有好好跟我们说过,就是不知不觉中,以身作则么,大道理不讲的。要么我们就在他的文章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