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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 素- 王开林
原始人肯定不喜欢吃素。远古时期,飞禽、走兽、游鱼多得出奇,人口少得出奇,尽管捕猎的工具不够给力,显在和潜在的危险较大,但吃鱼、吃肉的难度反而更低。
自从有了历史记载,我们就不难发现,由于天灾人祸造成大面积的饥馑,“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惨事就频繁发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景也一再出现。难怪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有一笔总清算:狂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正看反看,终于从古久簿子的字缝里看出两个字来,竟然是“吃人”。这个描写相当惊悚,却十分准确。
战国时期,农牧业不断遭到战争的破坏和干扰,吃肉是件大难事。《孟子·梁惠王上》中有这样一句话:“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就是说,古人要吃肉,或经常吃肉,就得寿命长,那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人要安全地活到七十岁,可谓难上加难。那时候,一般境况的人家,吃素是常态,吃荤是非常态,只有逢年过节,中国人才大快朵颐,原因在此不在彼。
到了东汉,中国引入了佛教,汉地僧尼将断荤当作修行的初阶,列入戒律,因此有了自觉吃素和被迫吃素的群体。流风所及,连一些在家修行的居士也以吃斋为本分。不杀生被视为仁慈的基准线,这比孔子所倡导的“君子远庖厨”进步了十万八千里。
“咬得菜根者,则百事可为。”到了明代,洪应明的《菜根谭》一出,吃素者更加理直气壮。但不少人并不忙于修身养性,悟得的道理仅仅停留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层面上,也就是说,他们嚼菜根的目的并不是一直吃素,而是为了将来吃肉,吃山珍海味。当然,这无可厚非,只说明一点:有的人是眼前有素,心中有素;有的人是眼前有素,心中有肉,而且无肉不饱,无肉不欢。
统计数据不会骗人,半个世纪以来,全世界人口增加了两倍,肉食供应则增加了整整二十倍,吃肉不再是问题,吃什么样的肉却变成了问题。用饲料喂养的禽畜为绝大多数,其肉质饱受质疑,瘦肉精之类的风波,在世界各地都出现过。这就使自觉吃素的队伍不再有减员的忧虑。
我并不是一个自觉的素食主义者,对荤食和素食的爱好相对均衡,在认识的人中,既有肉食爱好者,吃得滚瓜溜圆,吃出浑身毛病的,也有拒荤腥、吃长素的狠角色,据我多年观察,其中身体健康、心情平和的居多。吃素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我暂时还做不到断荤,嘴馋是一方面,吃素常常会造成不便(比如外出旅游、应酬)则是另一方面。
几年前,我与几位朋友游览南岳福严寺,方丈大德亲自出面,以全素席款待。吃素面时,大德和尚提醒我们:“这是我妈妈做的绿豆面。”他的意思是:这绿豆面出自他妈妈的作坊,绝对绿色环保。吃客中有人窃窃暗笑,认为大德方丈六根未净,出家人不该把妈妈挂在嘴上。出家人就该六亲不认吗?出家人难免有情,大乘佛法主张普度众生,这是至情至性的人才能想到和做到的。清末高僧八指头陀曾在孝女庙里跪拜,因此受到置疑,他反问道:“诸佛圣人,莫不以孝为先。在我眼中,汉朝孝女曹娥完全与佛身等同。礼拜她,有什么错?”
明代才子唐伯虎的《爱菜词》说尽素食者的心思,值得分享。他写道:“我爱菜!我爱菜!傲珍馐,欺鼎鼐。多吃也无妨,少吃也无奈。商山芝也在,西山芝也在。四皓与夷齐,有菜不肯卖。颜子居陋巷,孔子阨陈蔡。饮水与绝粮,无菜也自耐。菜之味兮不可轻,人无此味将何行?士知此味事业成,农知此味仓廪盈,技知此味艺业精,商知此味货利增。但愿人人知此味,此味安能别苍生?我爱菜,人爱肉;肉多不入贤人腹。厨中有碗黄荠粥,三生自有清闲福。”唐伯虎好酒贪杯,他不爱吃肉,倒真是奇事一桩。
吃素,虽在饮食范畴之内,却超越了饮食范畴。“某某可不是吃素的”,这句话能让人心里一沉,尽管曹刿说过“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但在通常情况下,肉食者确实比素食者拥有更多的财富、更大的权力和更高的地位,这是一个谁也绕不开的事实。